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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墓小说网 > 短篇文学 > 王小波中短篇作品  作者:王小波 书号:39602  时间:2017/9/6  字数:40799 
上一章   三十而立    下一章 ( → )
  【一】

  王二生在北京城,我就是王二。夏天的早上,我骑车子去上班,经过学校门口时,看着学校庄严的大门,看着宽阔的操场和操场后面高耸的烟囱,我忽然觉得:无论如何,我也不能相信。

  仿佛在不久之前,我还是初一的学生。放学时在校门口和同学们打书包仗。我的书包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,把人家摔出一米多远。原来我的书包里不光有书,还有一整块板砖。那时节全班动了公愤,呐喊一声在我背后追赶。我奔过操场,逃向那灰色的烟囱。后来校长出来走动,只见我高高爬在脚手梯上,着万里东风,敞开年轻的怀,高叫着:×你妈!谁敢上来我就一脚踹他下去!这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。

  转眼之间我就长大了很多,身高一米九十,体重八十多公斤。无论如何,一帮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这样一条大汉撵得爬上烟囱,所以我绝不相信。

  不知不觉我从自行车上下来,推车立在路旁。学校里静悄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,这叫我心头一凛。多少次我在静悄悄的时候到校,穿过静悄悄的走廊,来到热悉的教室,推开门时几十张脸一齐转向我——我总是迟到。假如教室里有表扬批评的黑板报,批评一栏里我总是赫然有名。下课以后班长、班干部、中队长、小队长争先恐后来找我谈话,然后再去向班主任、辅导员表功。像拾金不昧、帮助盲人老大爷回家之类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,而我是一个稳定的好事来源。只要找我谈谈话,一件好事就已诞生:“帮助了后进生王二!”我能够健康地成长,没有杀死校长老师,没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,全是这些帮助的功劳。

  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——校长不相信,教师不相信,同学们不相信,我自己也不相信,王二能够赶前四十分钟到校,但是这件事已经发生。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学教师,在上实验课之前先到实验室看看。按说实验课有实验员许由负责,但是我对他不放心。

  如今轮到我为别人心,这真叫人难以置信。我和许由有三十年的情,我们在幼儿园里合谋毒杀阿姨,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大班里凶悍异常,把小朋友都打通。我还记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们朝刘备的方向改造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午睡过后,阿姨带我们去大便。所有的孩于排成长龙,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长沟上排粪,阿姨躲在玻璃门外监视。她应该在大家屙完之后回来给大家擦股,可是那天她打衣出了神,我们蹲得简直要把肠子全屙出来,她也不闻不问。那个气味也真不好闻。我站起来,自己拿手纸擦了股,穿上子,然后又给别人接股。全班小朋友诽成一排,由我排头擦去,真有说不出的得意。有多少今的窈窕淑女,竟被我捷足先登,光顾了股,真是罪过!忽然间阿姨揪住了耳朵,她把我尽情羞辱了一番。

  我气得鼓鼓的。星期天回家以后,我带了一瓶家里洗桃子的高锰酸钾水来。我妈说这种药水有毒,我想拿它毒死阿姨。吾友许由见了我的红色药水,问清用途,深表赞同。他还有一秘方可以加强药力,那就是石灰,许由抓住什么都往下,有一回石灰,被叔叔掐住了脖子,说石灰能把肠子烧穿。后来我们又在药水里加入了脚丫泥、、癞蛤蟆背上的浆汁等等,以致药水变得五彩缤纷。后来这瓶药水没来得及撒入阿姨的饭盒,就已被人揭发,这就是轰动幼儿园的王二毒杀案。根据以上事实,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,如果不是为了毒死校长,我能为一个实验如此心。

  事实如此,不论我信与不信。八三年七月初的某个早上,我从本质上已经是个好人、好教师、好公民、好丈夫。事实证明,社会是个大熔炉,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人,甚至王二。现在我不但是某大学农业系的微生物讲师,还兼着基础部生物室的主任。我不但要管好自己,还要管好别人(如“后进生许由”之,因为这家伙是我在校长那儿拍了脯才调进来的)。所以我在车棚里放下车子,就往实验室狂奔。推开门一看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。实验台上放着一锅剩面条,地上横七竖八几个啤酒瓶子。上回校长到(实验)室视察,看见实验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肠,问我“这是什么?”我说是实验样品。他咆哮起来:“什么实验?造大粪的实验!”叫我心里好一阵发麻。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,又闻见一股很奇怪的味:又像死猫死狗,又像是什么东西发了酵。找了半天,没找到味源。赶紧到里屋把许由揪起来。他睡眼惶松地说;“王二,你干什么?正梦见找到老婆…”“呸!七点四十了。快起来!我问你,屋里什么味?”

  “别打岔。我这个梦非比一般,比哪回梦见的都好看。正要…”

 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:“我问你,屋里什么东西这么臭?”

  “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?死耗子呗。我下了耗子药。”

  “不是那种味!是你身上的味!”

  “我哪知道。”他坐起来。这个东西就是这么不要脸,光股睡觉。“嘿,我鞋呢?王二,别开这种玩笑!”

  “你死了吧!谁给你看着鞋!”

  “呀!王二,我想起来了。我把球鞋放到烘箱里烤,忘了拿出来!”

  我冲到烤箱前,打开门——我主!几乎熏死。急忙打开通风机,戴上防毒面具,套上胶皮手套,把他的臭球鞋用报纸包起来,扔进了厕所。回来一看,上午的实验许由根本就没准备,再过十五分钟学生就要来了,桌面上光秃秃的。我翻箱倒柜,把各种器具往外拿,折腾得汗都下来了。回头一看许由,这家伙穿着工作服,消消停停坐在显微镜前,全神贯注地往里看。见了这副景象,我不心头火起,大吼一声:

  “许由!我要用胶布。给我上医务室拿点来。”

  “不要慌。等一会儿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了?火燎雀子了!快去!”

  “别急。我还要穿几件衣服。”

  “你穿得够整齐了。”

  他风度翩翩地一衣服下摆。天,怎么不使雷劈了他!这家伙还光着股。他连做几个芭蕾动作,把三大件舞得像钟摆一样,进屋去穿衣服。过一会儿又舞出来,上医务室了。我把实验准备好,他还没回来,这不要紧,他不能死在那儿。擦擦汗,掸去身上的土,我又恢复了常态。学生还得一会儿来,我先看看许由刚才看什么。

  显微镜里白花花的,视野全是活的微生物,细长细长,像一盒活大头针。这是什么?许由能搞来什么稀罕玩艺?我要叫它难住,枉自教了微生物。这东西很眼,可就是想不起来了。

  忽然许由揪住了我的后领“王二,你是科班出身,说说这是什么?”

  “胶布拿来了?每个实验台分一块。”

  “别想混过去。你说!说呀!”

  我直起身来,无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,换上王二的嘴脸朝他笑一声。

  “你以为能难倒我?我查查书,马上就能告诉你。可是你呀,连革兰氏染都不会。”

  “是是是。我承认你学问大。你今年还发过两篇论文,对不对?这些暂且不提。你就说说这镜下是什么?”

  “我对你说实话,不知道。一时忘了,提笔忘字,常有的事。”

  “这个态度是好的。告诉你吧,这是我的…”

  我心里“格登”一声,往显微镜里一看——可不是吗,他的虫像大尾巴蛆一样爬。“你把它收拾了!快!”

  “别这么假正经!我还不知你是谁吗?”

  “小声点,学生来了,看见这东西,我们就完了!”

  “完什么?完不了。让他们看看人的,也长长见识。”

  “他们要问,哪儿来的这东西?大天白的,这儿又不是医院的门诊!怎么回答?”

  “当然是你的了。你为科学,拿自己做了贡献,这种精神与自愿献血同等高尚。学校该给你营养补助。像你这种结了婚,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这一步,尤为难能可贵。”

  我正急了眼要骂,学生来了,几个女孩子走过来说:“王老师早。你干什么呢?”

  “早。都到自己实验台上去,看看短不短东西。缺东西向许老师要。”

  “老师,你看什么片子?我们也看看!”

  我赶紧俯身占住镜筒,可是这帮学生很赖皮。有人硬拿脸来挤我,长头发灌了我一脖子。大有伤风化!

  我只好让开。这帮丫头就围上去,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:“活的哎!”“还爬呢!”“老师,这是什么呀?”

  “噢,这是我的工作,不于你事。回位子去。”

  “我们想知道!我们一定要知道!”

  我叫起来:“班长!科代表!都上哪儿去了,谁不回位子,这节课我给你们零分!”

  “老师,你怎么啦?”“吔!装个老头样。”“告诉一下何妨?”

  “跟你们女孩子说这个不妥。还要听?好,告诉你们。这是荷兰进口的种猪。我要看看子活力如何。”

  这节课上得我头都大了。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在回答有关配种的问题,女生兴趣尤大。她们从人工授问到人造母猪的构造,净是我不了然的问题,得我火气越来越大。快下课时,校长进来,狠狠白了我一眼,还叫我下课去一下。

  我去见校长,在校长室门口转了几圈才进去。不瞒你说,一见到师长之类的人物,就会发我灵魂深处的劣,使我不像个好人。我进门时,校长正在浇花,他转过身来装个笑脸:“小王,你看我的花怎么样?”

  “报告校长,这是蔷薇科蔷薇属,学名不知道。因为放在别的地方不长,只在驴棚里长,老百姓叫它驴花。”

  “那么我就是驴了?你的嘴真无可救药。坐,近来工作如何?”

  “报告,进展顺利。学生上实验课闹的事,已和他们班主任谈过,叫他做工作,再不行打电话叫刑警。许由在实验室做饭,我已对他提出最严重警告,再不听就往他锅里下泻药。实验室耗子成灾,我也有解决的方法,去买几只猫来。”

  “全是胡说,只有养猫防鼠还不太离谱。可是你想了没有,我就在你隔壁。晚上我这儿开会,你的猫闹起来了怎么办?”

  “我有措施。我把它阉了,它就不会闹。我会阉各种动物,大至大象,小到黄花鱼,我全有把握。”

  “哈哈。我叫你来,还不是谈实验室约束。反正我也要搬走,随你闹去,我眼不见心不烦。谈谈你的事。你多大了!”

  “三十有二。”

  “三十而立嘛。你是大人了,别老像个孩子,星期天带爱人到我家玩。你爱人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张小霞,小名二妞子。报告校长,此人是一名悍妇,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权利。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,那才叫功德无量。”

  “好,胡扯到此为止。告诉你一件事,你不要有情绪。你要借调出国,委讨论过了,不能同意啊。”

  “这干他们什么事?为什么不同意?吃错药了?”

  “不要这样。我们新建的学校,缺教师这是事实。再说,你也太不成体统。大家说,放你这样的人出去,给学校丢人。同志们对你有偏见,我是尽力说服了的。你还是要以此事为动力,改改你的毛病…”

  校长不酸不凉把我一顿数落,我全没听进去。这两年我和矿院吕教授合作搞项目,凭良心说,我干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。白天在学校上课,晚上到他那儿做试验。受累不说,还冒了被炸成末儿的危险。因为做的是炸药。我这么玩命。所为何事?就因为吕教授手下有出国名额。只要项目搞成,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,出国走一圈,到外边看看洋妞儿有多漂亮。这本是讲好了的事,如今这项目得了国家科技一等奖,吕教授名利双收,可这点小事他都没给我办成。忽然听见校长喊我;“喂喂,出神儿啦?”

  “报告校长,我在认真听。你说什么来着?”

  “我在问你,还有什么意见?”

  我当然有意见!不过和他说不着。“没有!我要找老吕,把他数落数落。”‘

  “你不用去了,吕教授已经走了。他说名额废了太可惜,你既然不能去,他就替你主,凭良心说,他也尽了力。一晚上给我打七次电话,害得我也睡不着。我是从矿院调来的,你是矿院的子弟,咱们也不能搞得太过分。最主要的问题是:这件事你事先向组织上汇报了吗?下次再有这种事,希望你能让我杆为你说话。首先要把许由管管,其次自己也别那么疯。人家说,凡听过你课的班,学生都疯疯癫癫的。”

  “报告校长,这不怪我。这个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。那年头人人挨饿,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。我看过一个材料,犹太孩子特别聪明、守规矩,全是因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。事实证明,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…”

  “闭嘴,看你哪像大学教师的样子?我都为你脸红。回去好好想想,就谈到这里吧。”

  我从校长室出来,怒发冲冠,想拿许由出气。一进实验室的门,看见许由在实验台上吃饭,就拼命尖叫起来:“又在实验室吃饭!你这猪…”吼到没了气停下来,只见他双手护耳。这时听见校长在隔壁敲墙。走到许由面前,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,了那么一大盆,我接着教训他:

  “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?这东西产气,吃到你肚子里还了得?每次我在前边讲,你就在后面出怪声,好像吹喇叭。然后学生就炸了窝!”

  “得了,王二,假正经干嘛。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得不差。”

  “里面吃去。许由,你净给我找麻烦!”

  “嘿嘿,你别拿这模样对我,我知道为什么。你出国没出成。王二,人生不如意之事,十有八九,别放在心上。人没出国,还有机会,我还有什么机会?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。”

  说到这个事,我心里一凉。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,是我多心。我和许由三十年的情,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。从小学到中学,我们干尽了愉摸狗的勾当,没捅过大漏子。千不该万不该“文化革命”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,惹出一场大祸来。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,都是我出来的。

 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试管,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,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挥了一雷管。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,所以他找不着老婆。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,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部有数。我对他说:

  “你用不着拿话刺我!”

  “王二,我刺你什么了?”

  “是我把你炸伤的!我记着呢!”

  “王二,你他妈的吃药了,你这叫狗眼看人低。嘿,在校长那儿吃了,拿我出气。我不理你,你自己想想吧!”

  他气冲冲走开了。

  和许由吵过之后,我心里纷纷的。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,这说明我很不正常。我听说有些人出国黄了,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,骂孩子打老婆搅得犬不宁。难道我也委琐如斯?这倒是件新闻。

 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,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,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:把人用牛皮裹起来,放在阳光下曝晒。等牛皮干硬收缩,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。生活也如是:你一天天老下去,牛皮一天天紧起来。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:上班下班、吃饭排粪,连做也是其中的一环,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,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:出国,提副教授。一旦希望破灭,就撒起癔症。真他妈的扯淡:真他妈的扯淡得很!

  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坐下来,双手支着下巴,透过试管架,看那块黑板。黑板上画了些煤球。我画煤球干什么!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画的酵母。有些委琐的念头,鬼鬼祟祟从心底冒出来。比方说我出国占矿院的名额,学校干嘛卡我?还有我是个怎样的人干你们球事等等。后来又想:我何必想这些事。这根本不该是我的事情。

  我看着那试管架,那些试管然翘然,引起我的沉思。培养基的气味发臭,叫我闻到南国沼泽的气味,生命的气味也如是。新生的味道与腐烂的味道相混,加上水的气味。南方的太阳又白又亮,在天顶膨,平原上草木葱笼,水边的草下沁出一片片油膜。这是一个梦,一个故事,要慢慢参透。

  从前有一伙人,从帝都放到南方荒蛮之地。有一天,其中一位理学大师,要找个地方洗一洗,没找到河边,倒陷进一个臭水塘里来了。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起。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。太阳晒得他发晕,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。四下空无一人,忽然他那话儿无端起,来得十分强烈,这叫他惊恐万分。他解开衣服,只见那家伙红得像透的大虾,摸上去烫手,没法解释为什么,他也没想到女人。水汽蒸蒸,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望,早在男女之先。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——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。人家赤身棵体,搂在一起,看大师的窘状。

  有人对我说话,抬头一看,是个头小子,戴着红校徽,大概是刚留校的,我不认识他。他好像在说一楼下水道堵了,叫我去看下,这倒奇了“你去找总务长,找我干什么?”

  “师傅,总务处下班了。麻烦你看一下,反正你闲着。”

  “真的吗!我闲着,你很忙是吗?”

  “不是这回事,我是教师,你是锅炉房的。”

  “谁是锅炉房的?喂喂,下水道堵了,干你什么事!”

  “学校卫生,人人有责嘛。你们锅炉房不能不负责任!”

  “×你妈:你才是锅炉房!你给我滚出去!”

  骂走这家伙,我才想起为什么人家说我是锅炉房的。这是因为我常在锅炉房里呆着。而且我的衣着举止的确也不像个教师。也许就是因为这个,我才出不了国。这没什么。我原本是个管工,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。要不是他说我“闲着”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,你怎么能对一个工人说“反正你闲着”?

  太阳从西窗照进来,到下班的时候了,我还不想走。愤懑在心里淤积起来,想找个人说一说。许由进来,问我在不在学校吃饭。许由真是个好朋友,我想和他说说我的苦闷。但是他不会懂,他也没耐心听。

 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个寓言: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,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。那人连忙爬起来,披上铠甲,右手执剑,左手执钱袋,叫他的朋友进来说;“朋友,你深夜来访,必有重大的原因。如果你欠了债,这儿有钱。如果你遭人侮辱,我立刻去为你报仇。如果你是清夜无聊,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。”

  许由就是这样的朋友,但是现在他对我没用处。我心里的一片沉闷,只能向一个女人诉说,真想不出她是谁。

  二

 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,可是不想回家,在街上逛。我老婆见我烦闷时,只会对我喋喋不休,叫我烦上加烦。我心里一股苦味,这是我的本

  好多年前,我在京郊队时,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,路长得走不完。我心里紧绷绷,不知道走到哪里去,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。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,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。风声呼啸,时紧时松。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,像金色的水涌过路面。我一个人走着,前后不见一个人。忽然之间,我的心里开始松动。走着走着,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,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。我心里一,一些诗句涌上心头。就在这一瞬间,我解了一切苦恼,回到存在本身。

 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。薄暮时分,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,走得飞快,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!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,她一看是我,就欢呼起来:“是他妈的你!是他妈的你!”这是我队时的女友小转铃。

  我们着风走回去,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,其中有这样的句子:

  走在寂静里,走在天上,

  而茎倒挂下来。

  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,但是她说可以想象。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,她什么都能想象。

  我应该回劲松去,可是转到右安门外去了,小转铃就住在附近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,我绝没有找她的意思,可是偏偏碰上了。

  她穿浅黄的上衣,红裙子,在路边上站着,嘴直哆嗦,一副要哭的样子,看样子早就看见我了。我赶紧从车上下来。打个招呼说:

  “铃子,你好吗?”

  她说:“王二,你他妈的…”然后就哭了,我觉得这件事不妙——我们俩最好永远别见面。

  小转铃叫我陪她去吃饭。走进新开的得月楼,一看菜单,我差点骂出口来:像这种没名的馆子竟敢这么要钱,简直是不要脸。这个东我做不起,可要她请我又不好意思。过去我可以说:铃子,我有二十块钱。你有多少钱!现在不成了。我是别人的丈夫,她是别人的子。所以我支支吾吾,东张西望,小转铃见我这个洋子,先是撅嘴,后来就火了。

  “王二,你要是急着回家,就滚!要是你我还有在一块吃饭的情,就好好坐着。别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样。”

  “你这是怎么了,我在想,这年头吃馆子多少钱,等付帐时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。”

  “这用你说吗!我要是没钱,早开口了!王二,你真叫我伤心,你一定被你那个二妞子管得不善!”

  “你别这么说。我就不会说这种话。”

  小转铃的脸红了。她说:“我就是想说这个。好吧,不谈这种话,你好吗?最近还写东西吗?”

  我说顾不上了。近来忙着造炸药。她听了直撇嘴。正说着,服务员来叫点菜。她像怄气一样点了很多。我不习惯在桌面上剩东西,所以她可能是要撑死我。

  十年前,我常和小转铃去喝酒。我喝过酒以后,总是很难受,但每次都是我要喝。而小转铃体质特异,喝白酒如饮凉水,喝多少也没反应。天生一个酒漏。夏天在沙河镇上,我们喝了一种青梅酒,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尚可,事后却头疼得像是脑浆子都从耳朵眼里出来。酒馆里只有一种下酒菜,乃是猪脑子。铃子说看着都恶心。我还是要了一盘,尝了一口,腥得要命。她不敢看那个东西,把它推到桌角,我们找个题目开始讨论。

  所谓讨论,无非是没事扯淡罢了。那天谈的是历史哲学。据说克莉奥佩屈拉的鼻子决定了罗马帝国的兴衰,由此类推,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为细小的前因所注定。而且早在亿万斯年之前,甚至在创世之初,就有一个最微小的机缘,决定了今今时,有一个王二和小转铃,决定了他们在此喝酒,还决定了下酒菜是猪脑子,小转铃不肯吃。你也可以说这是规律使然,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。小转铃说,倘若真的如此,她简直不想活了。为了证明此说不成立,她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猪脑子。这东西一进了嘴,她就要吐,我也劝她把它吐了,可是她硬把它了下去,眼见它像只活青蛙,一跳一跳进了她的胃。小转铃就是这么倔!

 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,而我总是半真不假。坐在她面前,我不无内疚之感,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,脸立刻就红了。

  铃子说:“王二,我今天难得高兴。请你把着点量,别灌到烂醉如泥。记得吗?那次在沙河镇上,你出了大洋相!”

 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,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。但她要是硬要扛,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。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。回来后铃子问我要干什么。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,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宿,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着了。小转铃大喜:

  “王二,你要让我高兴,总能想出办法。不必去公园,上我家去,近得很。”

  “不好吧?你丈夫准和我打起来。”

  “我早离婚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不为什么!”

  我说离婚可不容易,尤其是通过法院判离,她说可不是?她们报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编来做工作,叫她别离婚。“假正经!完全是假正经!”

  “你怎么和他说?”

  “我说,有的人配我的×,有的人就不配!老先生当场晕倒,以后再没人找茬!”

  “你别故做惊人之语啦,没这话吧。”

  “我说过!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?我可不像你,说句真话就脸红。你的论文还在我这儿呢!我常看,获益极多!”

  提起那篇论文,我的心往下一沉,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蹬空。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学和微生物,好多年前还写过一篇哲学论文。这种事怎么会忘记?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存心忘记的,这是件很奇怪的事。

 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,别人都回城去了,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。我叫铃子搬过来,我们俩形同夫妇。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,看到那么多漂完的书堆在炕上,真叫人心花怒放!

 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,供应外文旧书。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,发现里面应有尽有。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、盖了印章。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,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。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。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。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“志摩藏书”的字样——曾几何时,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,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。如今城已破,人已亡,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!

  我在知青点看了一冬天的书。躺在热坑上,看到头疼时,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。这时小转铃就凑上来说;王二,讲讲呀!她翻着字典慢慢看,一天也看不了几页。

  我从小受家传的二手洋奴教育,英文相当不赖,所以能有阅读的乐趣,但是我只颠三倒四讲几句,又埋头读书。天黑以后,像狗一样趴在坑上,煤油灯炙黄了头发。到头皮发紧,眼皮发沉时,我才说;“铃子,咱们得睡了。”但是自己还在看书,影影绰绰觉得小转铃在身边忙碌,收拾东西,还从我身上剥衣服。最后她吹熄了灯,我才发觉自己赤条条躺在被窝里。

  我在黑暗里给小转铃讲自己刚看的书,因为兴奋和疲惫,虚火上升。小转铃对我做了必要的措施,嘴里还催促着:“讲。后来呢?”

  等到开始干时她不说话了,刚刚结束,她又说:“后来呢?”

  这真叫岂有此理!我说:“喂,你这么讲像话吗?”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,可是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还没看到。我还得点起灯来再看!”

  “你别看了!你现在虚得很,我能觉出来,好好睡一觉吧。”

  有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,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辩“我思,故我在”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,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。我好使缺少点什么,这么一想思绪不宁。我爬起来,了两支姻,又点起煤油灯,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,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,而且有一种精神病。

  小转铃醒来,问我要干什么,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辩。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。她大喜,说;“王二。推!快推!”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。

 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,就对小转铃说:“铃子,我们有过好时光!那一冬读书的日子,以后还会有吗?”

  她放下酒杯说;“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。”

  又提到那篇论文!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,真不想跳下去。我不得不想起来,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:假若笛卡尔是王二,他不会思辩。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,他不会与风车搏斗。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,也不会跳跃。因为王二不存在。不但王二不存在,大多数的人也不存在,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。

  发了这个怪论以后,我又试图加以证明。如果说王二存在,那么他一定不能不存在。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,故此他难以存在。有如下例子为证:

  凡人都要死。皇帝是人,皇帝万岁。

  还有:

  人都要死,皇帝是人,皇帝也会死。

  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,你看他还有救吗!很明显,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。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,一个来自存在本身,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。这就叫虚伪,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《虚伪论》。

  我写那篇东西时太年轻,发了很多过议论。只有一点还算明白:我没有批判虚伪本身。不独如此,我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。小转铃对此十分不,要求把这段删去,而我拿出吕不韦作秋的气概说:一字干金不易。现在想,当时好像有精神病。

  想着这件事,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。天已经晚了,饭厅里只剩了几桌客人。有一个服务员双手叉站在厨房门口,好像孙二娘在看包子馅。我在恍惚之间被她拖进了厨房,倒挂在铁架上。大师傅说:“这牛子筋多少,得紧。调馅时须是要放些胡椒。”

  那母夜叉说道:“索留下给我做个面首,牛子你意下如何?”

  她上留一撮胡须,前悬着两个暖水袋。我说道:“毋宁死。”她踢了我一脚说:“不识抬举。牛子,忍着些。过一个时辰来给你放血。”于是就走了。厨房里静悄悄的,忽然一只狮子猫,其白如雪,像梦一样飘进来,蹲在我面前。

  铃子对我说:“王二!醉啦?出什么神?”

  其实我还没醉,还差得远。我坐端正,又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。不错,我是写过,虚伪还不是终结。从这一点出发后,每个人都会进化。

  所谓虚伪,打个比方来说,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。无论遇到任何问题,必须做出判断:事关功利或者逻辑,然后就把开关拨动。扳到功利一边,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,扳到逻辑一边,咱就从大前题、小前题,得到必死的结论。由于这一重负担,虚伪的人显得迟钝,有时候不利索,还要犯大错误。

 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: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。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,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: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,并且认为,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。也不知道为什么,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。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朴归真。

  在我看来,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,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。我不想去骗别人,受迫时又当别论。如此说来,我得不到什么好处。但是,假如我不存在,好处又有什么用?

  当时我还写道,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,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辩,像堂吉河德一样攻击风车。无论写诗还是做,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。眼前就是罗得岛,我就在这里跳跃——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,这就是存在本身。

  在我看来,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,它没有什么目的。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,它也没有什么目的。草长马发情,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,这就是存在本身。

 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,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。在我看来,人都是为了要表演,失去了自己的存在。我说了很多,可一样也没照办。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论文的原因。

  服务员拿了把笤帚扫地。与其说是扫地,不如说是扬场。虽然离饭店关门还有半个钟头,我们不得不站起来,恋恋不舍地到外面去。那年冬天我和铃子也是这么恋恋不舍地离开集体户。

  我和小转铃在集体户住了二十多天,把一切都吃得光,把柴火也烧得光。最后离开时,林子里传来了鞭炮声。原来已经是大年三十,天上飘着好大的雪,天地皆白,汽车停开,行人绝迹。我们俩在一片寂静中走回城去。

  如今我和铃子上她家去,走过一条田间的土路,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,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。我有点怕到小转铃那里去,这也许是因为她对生活的态度,还像往日一样强硬。

  我和小转铃走过茫茫大雪回城去,除了飞转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声,看不见一个影子,听不见一点声音。冷风治好了持续了好几天的头疼。忽然之间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,前所未有:我要爱,要生活,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。这里的道理很明白;我思故我在,既然我存在,就不能装作不存在。无论如何,我要对自己负起责任。

  到了小转铃家,水洗了脸,我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。不知为什么,这回越喝越清醒,平时要喝这么多早醉了。小转铃坐在我对面的躺椅里,一声也不吭。我看着她,不觉怦然心动。

  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,走到白雾深处,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。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,也不知天地在哪里,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,很想把她抱起来。她的小脸冻得通红,呵出的白气像泉一样。那时候天地茫茫,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。我想保护她,得到她,把她据为已有。

  没人能得到小转铃,她是她自己的。这个女人勇捍绝伦,比我还疯狂。我和她初次做时,她了不少血,涂在我们俩的腿上。不过片刻她就跳起来,嬉笑着对我说;王二,不要脸!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!

  我和她是上大学时分手的。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长时间。生活不算和谐,但是也习惯了。小转铃是冷淡,要用润滑剂,但是她从没拒绝过,也没有过怨言。我也习惯了静静躺在身下的娇小身躯。但是最后还是吹了,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。

  小转铃就坐在面前,上身戴个虎纹罩,下身穿了条短裙,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。我还发现她穿了耳朵眼,不过这没有用。她的鞋尖还是一场糊涂,这说明她走路时还是要踢石子。这就叫江山易改,本难移。

  我知道,如果小转铃说:“王二,我需要你”结果会难以想象。小转铃也知道,我经不起惑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烟。其实她很想说,但是她不肯。

  小转铃说过,她需要我这个朋友,她要和我形影不离,为此她不惜给我当老婆。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一辈子可够累的。所以我这么和她说:也许咱们缘分不够,也许你能碰上一个人,不是不惜给他当老婆,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。不管怎么说,小转铃是王二的朋友,这一点水远不会变。说完了这些话,我就和她分手了。

  假如今天小转铃肯说:“王二,我是你老婆”这事情就不妙得很。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离婚。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。我们直坐到月亮西斜,我才说:“铃子,我要回去了。”

  有一瞬间小转铃嘴抖动,又像是要哭的样子,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。她说:“你走吧,有空常来看我。”我赶紧住家赶,可了不得了,已经是夜里两点钟!

  三

  我蹑手蹑脚出了院门,骑车回家去。把车扛上楼锁在扶手上,轻轻开门进去,屋里一团漆黑。下鞋小心翼翼往上一躺,却从上掉下来。然后灯亮了,我老婆端坐在上。刚才准是她一脚把我从上踹下来,她面色赤红,头发都竖了起来。

  “你上哪儿去了?我以为你死了哩!学校、矿院,到处都打了电话,还去了派出所。原来你去喝酒!和谁混了一夜?”

  我虽然很会撒谎,可是不会骗老婆。和某些人只说实话,和某些人只说假话,这是我的原则。于是我期期艾艾地说:“和小转铃碰上了,喝了一点儿。”

  她尖叫一声,拿被子蒙上头,就在上游仰泳。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,我去厕所洗了脚回来,关上灯又往上一躺。忽然脖子被勒住,憋得我眼冒金星,二妞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:“叫你知道我的厉害!”

  这个泼妇是练柔道的,胳膊真有劲。平时她也常向我挑衅,但是我不怕她。不管她对我下什么绊儿,我只把她拎起来往上一扔。她是四十七公斤级的,我是九十公斤级的,差了四十多公斤。现在在上被她勒住了脖子,这就有点棘手。这女人成天练这个名堂,叫做什么“寝技”我翻了两下没翻起来,太阳上青筋蹦。最后我奋起神威,炸雷也似大喝一声(行话叫喊威),往起一挣,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,塌了。我在地上滚了几滚,又撞倒了茶几,稀哩哗啦。我终于摔开她,爬起来去开灯,只见她坐在地上哭,这时候应该先发制人。

  “夜里三点啦!你疯什么?诈尸呀!”

  我是如此理直气壮,她倒吃一谅,半天才觉过味来:“你混蛋!离婚!”

  “明天早上陪你去,今晚上先睡觉。”

  “我找你妈告状去!”

  “你去吧,不过我告诉你,你没理。”

  “我怎么会没理?”

  “事情是这样的:不管怎么说,我和小转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,见面哪能不理呢?陪她吃顿饭,喝一点,完全应该。”

  “一点儿?一点是多少!”

  “也就是半斤吧。不是白干,是白兰地。”

  “好混蛋,喝了这么多。在哪儿吃的饭?”

  “齐家河得月楼。莱糟得一塌糊涂,小转铃开的钱。”

  “混蛋!显她有钱。明天咱们去新侨,敢不去阉了你。菜!一样一样说。”

  这还有完吗?深更半夜的,我又害头疼。“炒猪!”

  二扭子气得又哭又笑。扯完了淡,已经是四点钟。刚要合眼,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车搬进来,结果还是迟了一步。前后胎的气都被人放光。还算客气,没把气门嘴拔去。这是邻居对我们刚才武斗的抗议。

  那一夜我根本没睡。二妞子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闹个不休。天快亮时,我才迷糊了一会儿,一双纤纤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处,她要我证明自己没二心。这一证明不要紧,睡不成了。第二天早上教师会,校长布置工作。不到一刻钟的工夫,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。校长大喝一声:“王二,你站起来!”

  “报告校长,我已经站起来了!”

  “你就这么站着醒醒!以前开会你打磕睡,我没说你。你是加夜班做实验,还得了奖嘛,可以原谅。如今不加夜班了,你晚上干什么去了?”

  不提这事犹可,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。难道该着我加夜班?一屋子幸灾乐祸的嘴脸,一屋子假正经!不要忙,待我撒泼给你们看:“报告校长,老婆打我。”

  全场哄然。后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。

  “报告校长,我为了学校荣誉,奋起抗暴,大打出手,大败我老婆,没给学校丢脸!”

  后排的哥儿们全站起来,掌声雷动。校长气得面皮发紫,大吼一声:“出去!到校长室等我!”

  到了校长室,我又有点后悔。太给校长下不来台。校长拿我当他的人百般庇护,他提我当生物室主任,虽然只管许由一个宝贝,好多人还是反对。人事处长拿了我档案去说:王二历史上有问题,他和许由犯过爆炸案。这两个家伙可别把办公楼炸了,最好让我当副主任,调食堂胖三姑当正主任。校长哈哈大笑说:两个小孩“文化革命”里闹着玩,有什么问题。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贪小便宜,放到实验室里是个祸害。最近我和吕教授项目搞成,到手二千元奖金,他拿大头,给我三百。这钱到了学校会计科,科长就要全部没收。理由是王二拿了学校的工资,夜里给外单位于活。白天上课打呵欠,坐第一排的学生能看见我的扁桃腺,校长又为我说话,说王二加班搞项目,功在国家,于学校也有光彩。国家奖下来的钱,你们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吗?结果这钱全到了我手,比吕教授到自己手的还多。

  想到这些事,我心里发软。我不想被人看成个不知好歹的人。但是转念一想,心里又硬起来,×你妈,谁说我是你的人?老子是自己的人。正在想着,校长进来了。他坐下沉默了两分钟,凝重地说:“小王,我要处分你。”

  “报告校长,我早该处分!”

  “你不要有情绪。出国的事,你不满意,可以理解。但不能在会场上这么闹!我不处分你,就不能服众。”

  “报告,我没情绪。我对组织一贯说实话。二妞子是打了我。你看我脖子上这一溜紫印…也就是我,换上别人早被掐死了。”

  校长一看我脖子,简直哭笑不得:“你这小子!夫妇打架也要有分寸!”

  “校长,你不知道。这可不是夫妇打闹!我老婆是真打我。她是柔道队的!上次把我肘关节扭掉了环,贴了好多虎骨膏,现在还贴着呢。”

  校长沉了半晌,走了出去。我心里暗笑:看你怎么处理我。过一会儿他把工会主席和人事处长叫进来,这两人是我的大对头。校长很激动地说:

  “你们看看,这成什么体统!把人打成这个样子!男同志打老婆单位要管,女同志打老公,我们能不管吗?不要笑!这情况特殊!得给体委打电话,叫他们管教一下运动员!工会人事要出面。伤成这个样子,影响工作。小王呀,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。最好坚持一下,把会开完。”

  鬼才给他坚持。出了校门我就拍着肚皮大笑: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校长!回家睡了一大觉,起来已然三点钟。我老婆留条叫我四点钟去新侨,还把西装取出来放在桌上。我打扮起来照照镜子,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。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体面。出了门我怕人看见我,就溜着墙走。到了新侨门口,老远就看见我老婆。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缎子旗袍,有加一缎子被。她还擦了烟脂抹了粉,活一个女妖:我走过去挽住她的手,手心里全是汗。只听她娇叹一声:

  “我要死了!”

  “别怕,往前走,打断我骨头的劲儿上哪儿去了?别看地,没钱,有钱我比你先看见。抬头!!”

  “我怕人家看见我抹了粉!”

  “怕什么?你蛮漂亮的嘛。抹了粉也比没鼻子的人好看。要像模特儿那么走。晃肩膀,扔股!”

  她这么一走,好似发了自发功,骨节都响起来。我老婆穿得随便一点,走到街上还蛮有人看的,现在别人都把头扭到一边去,走进饭店在桌前坐下,她都要哭了。

 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,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里耍了一场活宝。回家以后,我有好一阵若有沂思,似乎有所领悟。第二天早上到班,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

  我一到学校,就先与许由汇合。出国出不成,我已经想通了,反正没我的份。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,彼此不痛快,现在应该聊一聊。从小到大,他一直是我的保镖,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。正聊得高兴,墙壁响了,这是校长的信号,召我去听训。

  进了校长室,只见他气不正。桌子上放着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。只听他长叹一声:

  “王二呀王二,你的行为用四个字便可包括!”

  “我知道,克己奉公。”

  “不。少年无行!你瞧你给总务处的预算。什么叫‘二百立升冰箱三台,给胖三姑放牛’?”

  “她老往我冰箱里放牛,说是冰箱空着也是白费电。冰箱是我故菌种的,她把菌种放到外边,全坏了。现在人家又怀上了,不准备下来行吗?”

  “这意见应该提,可是不要在报告里写。再说,为什么写三台?有人说,你是借题发挥,有意破坏团结。”

  “校长,三姑生的是第二胎。第一始是生肚子,生不多。第二胎生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。真要是老母猪,人家有那么多个。三姑只有两个,咱们要为第二代着想。这道理报告里写了。”

  “胡扯!本来有理的事,现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。你坐下,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。你知道咱们学校处境不好吗?”

  “报告校长,我看报了。现在新建的大学太多,整顿合并是中央的英明决策。就说咱们学校,师资校舍一样没有,关了也罢。”

  “你这叫胡说八道!咱们学校从无到有,在很艰苦的条件下给国家培养了几千名毕业生,成绩明摆着。现在有了几百教职员工,这么多校舍设备。怎么能关了也罢?学校关了你去哪儿!”

  “我去矿院。老吕调我好几回了,都是您给着。你再看看我,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适合?”

  “你别做梦了。学校有困难,请调的一大批。放了你我怎么挡别人?委讨论了,一个都不放。谁敢辞职,先给个处分,叫他背一辈子。另一方面,我们也要大胆提拔年轻人。能干的我们也往国外送,提教授。就说你吧,几乎无恶不作,我们还提你当生物室主任,学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?”

  “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。就说住房吧。我同学分到农委,才毕业就是一套房。我呢?打了半天报告,分我一间地下室。又又黑,养蘑菇正合适。就说我落后,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。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。我呢,起码是动物,灵长目,人科人属,东亚亚种,和您一样。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?”

  “当然!谁也不是蘑菇!我们要关心人。房子会有的。你不要哭穷。你住得比我宽敞!”

  “那可是体委的房。我老婆说,我占了她的便宜,要任打任骑。要说打,打得过她,可是咱们理亏。咱们七尺大汉,就因为进了这个学校,被老婆打得死去活来,还不敢打离婚——离婚没房子住。要不就得和许由挤实验室。许由的脚有多臭,你知道吗?”

  【二】

  “所以休想把学校闹得七颠八倒。明白和你说了吧,这学校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。你和我耍贫嘴没用。就算你真调成了,也没个好儿。我把你的政治鉴定写好了,想不想听听!‘王二同志,品行恶劣。政治上思想反动,工作上吊儿郎当,生活上品行恶劣。’这东西在你档案里,叫你背一辈子。怎么样?想不想拿着它走?”

  校长对我狞笑起来,笑得我骨悚然。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:

  “校长,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对待我。我是真想学好,天分低一点,学得不像。好吧,这报告我拿回去重写。许由我也要管好,你还要我干什么?有话明说,别玩的。”

  “你要真想学好,先把嘴改改。刚才说话的态度,像教员和校长说话的态度吗7”

  “知道了。下次上您这儿来,就像和遗体告别。还有呢?”

  “政治学习要参加!你是农三乙的班主任,知道吗?”

  “什么叫农三乙,简直像农药名字。好,我知道了。星期三下午去和学生谈话。做到这些你给我什么好处!放我出国?”

  “你想得倒美!政治部反映上来,你有反动言论。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师会上,你说什么来着?”

  “那一回会上念一篇文章,太下了,说什么牛仔穿不得。批精神污染是个严肃的事儿,不能庸俗化。说什么牛仔不通风,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,要发霉。试问,谁发霉了?你是怎么看见的?中国人穿了这几天就发霉,美国那些牛仔岂不要长蘑菇?”

  “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,要全面地看问题。外国那些七八糟的东西进来,非抵制不可。再说那牛仔好在哪?我看不出。”

  “您穿三尺的,穿上像大萝卜,当然穿不得。细的人穿上就是好看——好了,不争这个了。就说穿它发霉。咱们可以改进,在档上安上个小风机,用电池带动。这要是好主意,咱们出口赚大钱。要是卖不出去,那个写文章的包陪损失,准让他胡扯,我就发了这么个言。”

  “这就不对!文章是我让念的。当时咱们学校也有女教师穿那个东西,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:现在又说不整穿衣服的问题,再穿我也不管了。当然,发霉不发霉你是专家,但是不要讲。你明白了吗?”

  “有一点不明白。你这么盯着我干嘛7”

  “这话怪了。我是关心你,爱护你。”

  “你关心我干嘛!”

  “好吧,咱们说几句不上纲的话。学校现在是创业阶段,需要创业的人。大家对你有看法,但是我是这么看: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,反正你是既能干,又肯干。只要有这两条,哪怕你青面镣牙我也要——现在的年轻人,有几个肯干活的?这是从我这方面来看。从你这方面来看,我对你怎么样?古人还讲个知遇之恩哩!你到校外给老吕干活,他给你什么好处了?出国都不对你说一声。可我在校务会上说了你多少好话:老吕对你许了多少愿,他办成了吗?不负责任。我把这话放在这里:只要你表现好,什么机会我都优先你。其他年轻人比你会巴结的多的是,我都不考虑。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材。这么说你懂了吗?”

  这么说我就懂了。我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校长!原来是这样。原来我是个人材!承他看得起,我也要拿出点良心来。矿院我决心不去了。

 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,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。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,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。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。

  “配种站吗?我找郭主任。不!我什么都不送…我自己也没兴趣…我们公的母的都有。郭二,我们要去了。现在不是节气,只能看看样子了。刚才接电话的是谁?”

  “我这儿没正经人。王二你来吧。不到季节,咱们可以人工催情哪。我这儿的牲口全打了针,全要造反呀!我设计了一头人造母猪,用上了电子技术,公猪们上去都不乐意下来!”

  “人造的不要太多。我们是基础课,没那么专门。”

  “天然的也有。我有云南来的一头小公驴,和狗一样大,具却大过了关中驴,看到的没有不笑的。你快来!”

  “别这么嚷嚷,我这儿一大群学生,你吼的大伙全听见了。”

  “嘿,你也正经起来了,骗谁呀。我还要和你切磋技术呢!”

  “你越扯越下道了!同学们,把耳朵堵上。好了,不多说。半小时以后见。”

  放下电话,心里犯嘀咕。我不该带学生去配种站,这样显得我没正经。等了半天,汽车还不来。正要派人去催,农学系主任刘老先生来了。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嘴一样:

  “对不起王老师,对不起同学们,咱们的用车计划取消了。请回教室上课。参观下周去。”

  “刘主任,你也是个农学家,这叫开的什么玩笑!这个季节配种要人工催情,忽而去忽而不去,叫人家怎么向种驴持!好好,您来我也不说什么。我给配种站打电话。”

  电话打通,郭二听说我们下星期去就叫:“放,下星期不接待,我这配种站是给你开的?”说完啪一下挂上了。我对刘先生说:“您听听,人家怎么说我!配种站给我开的。我成什么了。同学们,咱们去不成了。再下周咱们考试。”

  学生鼓噪起来,有人喊罢课。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,我赶紧说:“去去!咱们走着去。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,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。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。”

  这么说也通不过。班上有个校队的,打球伤了腿,今天拄着拐来了,就是为了看配种。学生要抬着他去,这是胡闹。我对刘先生说:“您看,是不是派辆小车?起码得把伤兵技上。”

  “王老师,不是我不派车!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—一学农的不看配种站,那不是笑话吗?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。这些人可真浑,也不先打个招呼。”

  “真的?我不信。您看我的。”抓起电话叫司机班“你是谁?小马?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。我带学生参观。”

  “王二,车是你要的?我们处长瞎眼了。这么着,咱们坐驾驶楼,好不好?”

  “不行!让别人坐卡车,我要大轿车。”

  “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,别叫人看见。他要用。咱们给他留个面子,好吧?”

  “那么我的面子呢?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?”

  “当然是王二了。王二是大哥嘛!车马上到。”

  刘先生不走,看样子不信车能来。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,学生欢呼着往上冲。刘老头气得险通红,手抖成七八只。我赶紧给他圆面子:“老先生,小马送我们想着风险呢。有人准给他穿小鞋。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…”

  老头马上吼起来:“你放心,绝不让马师傅吃亏,我去找校长。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!”

  参观回来,学生全变了样,三五成群窃窃私语。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。我把班长叫来,关照几句:

  “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,先放你这儿保存。谁借也别给,记住啦?除了农三乙,他们参观植物园,可能不满意。弥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,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。”

  “老师,我们班对你最忠心。乙班人老说你坏话,我们班绝没这样人。这幻灯片我说不借,就说曝光了。”

  “好,就依你。他们说我什么了?”

 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,讲到得意忘形时还嘴撒村。他不说我也知道,但是还想听一听,回到了学校,校长又叫我去一趟。怎么这么多麻烦?我简直有点儿烦了。

 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——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。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,被我搅了。校长对此击节赞赏,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。但是我打不起兴致: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,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。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,这班人对我有意见:

  “老师,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,看上去有五条腿,中间一条比其它的长五倍。他们吹牛吧?”

  “别听他们胡扯。这是科学,不是看玩艺儿。不过那驴是有点个别。”

  “老师你偏心!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!”

  “别闹了。它们需要休息。现在是什么季节?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。”

  “再打针!多打几针!”

  “呸!这又不是机器。有血有,和人是一样的。打你几针试试!你们少说几句坏话,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。”

  “老师,别听他们跳拔离间!二军子说你坏话,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。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,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。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。你以为他们班好,上大当了!”

 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。所以我这样想:说我坏话就是爱我,说得越多的越甚。到了植物园,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,自己溜出去看花草。这一溜不要紧,碰上我师傅刘二了。

  我师傅是个奇人,长得一对牛蛋(公牛的蛋)也似大眼,面黑如锅底,疙疙瘩瘩不甚平整。他什么活都会干,但是七五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,他什么活都不肯干。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,讨了农村老婆,在乡下喂了几口猪,心思全在猪身上。嘴上说绝不干活,车间主任、班组长急了也练几下子,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,曲是东北红高梁的调子,词是自编的。我在一边给他帮腔,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:“我说我的大娘呀!”我应一声“哎”我们俩全跑调儿,听的人没有不笑的。

 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,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词儿。一唱就从小唱起,说自己是那还用说婊子养的,不走运。接下来唱到进工厂走错了门。我们厂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们组织起来的,建厂时他十五岁,进来当了个徒工。然后唱到街道厂不长工资,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。然后唱到老婆找不到。谁也不跟街道厂工人,除了瘸子拐子,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。没奈何去找农村的,讨了个老婆是懒虫。说是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,躺在坑上不起来不说,一顿要吃半斤猪头。然后唱到我的两位世兄,前奔儿后勺,鼠眉之极,见了馒头就目光炯炯。这两个儿子吃得他走投无路,要挣钱没路子,干什么都是资本主义(这会儿有人喝止,说他反动了——那是七五年),只剩了一条路养猪。从这儿往后,全唱猪。猪是他的衣食父母。一个是他的爹,长得如何如何,从鬃唱到蹄子,他是如何的爱它,可是要卖钱,只好把它阉了。另一个是他娘,长得如何美丽,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,不能亏了它的嘴。否则他弟弟生出来嘴不够大没人买。于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,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唱一百年。刘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,捡菜帮子如何如何,一百多个历险记。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,这不是孝养爹娘的做法,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。那几年农业学大寨,家家发一口缸,把泔水苦起来支农。天一热臭气冲天,白花花的蛆地爬,北京城里无人不骂。我师傅也骂,他不是骂泔水缸,而是骂这政策绝了他爹娘的粮草。于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。他和我(我有时帮他的忙)带着作案工具(漏勺和水桶),潜近一个目标,听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,我师傅忽然不见了。他老人家躲在工作台下边,叫我别做声。这时你再听,有个人从厂门外一路骂进来,是个老娘们儿。另一路骂法,也是有板有眼,一路骂到车间门口。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,骂的是刘二。她双手叉,卡着门口一站,厉声喝道:“王二,你师傅呢?叫他出来!”我说师傅犯了猪瘟,正在家养病,她就骂起来,骂一段数落一段,大意是居民们恨他们,怪他们带来了泔水缸。他们如此受气,其实一个月只挣二十五块钱。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风。泔水冻了,要砸冰,这是多么可怕的工程。热天忙不过来,泔水长了蛆,居民们指着鼻子骂。总之,他们已经是气堵了心了。接下来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异:世界上居然还有刘二这种动物,去偷泔水。偷泔水他们还求之不得呢,可这刘二把泔水捞定了还怕人看出来,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,让他们淘时费了很多力量。别人欺负他们也罢了,刘二还拿他们寻开心,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什么。继而有个花腔的华彩乐段,请求老天爷发下雷霆,把刘二劈了。车间主任奔出来,请她去办公室谈,她不去,骂着走了。我师傅从工作台下钻出来,黑脸臊得发紫,可是装得若无其事,继续干活儿。

  我常常劝我师傅别去偷泔水,可以去要,就是偷了也别在缸里下石头。他不听,据说是要讲点体面。当时我不明白,怎么偷还要体面?现在想明白了:泔水这东西只能偷,不能要,否则就比猪还不要脸。

  我师傅为人豁达,我和他相识多年,只见过他要这么点体面。这回我见他的样子,我说了你也不信。他穿一身格子西服,手指上戴好一个金戒指,见面敬我一希尔顿。原来他从厂里留职停薪出来,当了个包工头。现在他正领着一班农村来的施工队给植物园造温室。他见了我有点发窘,不尴不尬地问我认不认识甲方单位(即植物园)的人。

  我说认识一个,恐怕顶不了用。说着说着我也害起臊来,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没这样。问候了师娘和两位世兄,简直找不出话来谈,看见我师傅穿着雪白的衬衫,越看越不顺眼,我猜他穿上这套衣服也不舒服。

  我猜我师傅也是这么看我。嘿,王二这小子居然也当了教师,人模狗样的带学生来参观!其实我不喜欢现在的角色,一点也不喜欢。

  四

  晚上到家时,我情绪很坏,下了班以后,校长又叫我去开教务会。与会考乃是各系主任、教务长等等,把我一个室主任叫去实属勉强,再说了,我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是室主任。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么玩艺儿!在会场上的感觉,就如丸叫人捏住了一样。

  洗过澡以后,我赤条条走到阳台上去。天都是星星,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。这是媚人的星空。我和铃子好时,也常常晚上出去,在星空下走。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,也没有什么能妨碍我们享受静夜。

  我和铃子出去时,她背着书包。里面放着几件可怜的用具:麻袋片,火柴,香烟(我做完爱喜欢一支烟),一小瓶油,还有避孕套。东西齐全了,有一种充实感,不过常常不齐全。自从有一次误用了辣椒油,每次我带来的油她都要尝尝才让抹,别提多影响情绪了。

  尽管如此,每次去钻高梁地还是一种伟大的幸福。坐在麻袋上,解开铃子的衣服,就像走进另外的世界。我念着我的诗:前严整后零,最后的章节像星星一样遥远。铃子在我身下听见最后的章节,大叫一声把我掀翻。她赤条条伏在地上,就着星光把我的诗记在小本子上。

  我开始辨认星座。有一句诗说:像筛子筛麦粉,星星的眼泪在洒落。在没有月亮的静夜,星星的眼泪洒在铃子身上,就像荧光粉。我想到,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,如果一个人来享受静夜,我的诗对他毫无用处。别人念了它,只会妨碍他享受自己的静夜诗。如果一个人不会唱,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;如果他会唱,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。这就是说,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,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。

  我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。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在何处,没人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,直到入睡,我心里还带着一丝惘。

  五

  没有课的日子我也得到学校里去,这全是因为我是生物室主任。坐在空的实验室里打磕睡,我开始恨校长和他的知遇之恩。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师长一样,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辈,那我该是多么幸福!忽然我妈打电话来,叫我去吃午饭。这是必须要去的。不然她生我这儿子干嘛?我立刻就上路。

  三十三年前,发生了一件决定我终身的大事。那天下午,我妈在协和医院值了个十二小时的长夜班,走回家去,关于那个家,我还有一点印象,是在皇城一条小胡同里,一间半大明朝兴建的小瓦房。前面房子太高,那房子里完全暗无天,我妈妈穿着印花布的旗袍,足蹬高跟鞋,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巷里的污水坑。她买了一小点,那分量不够喂猫,但是可以做一顿炸酱面。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顿炸酱面,就做出了那件事情。

  我最不爱吃炸酱面,因为我正是炸酱面造出来的。那天晚上,他们用的那个避孕套(还是日本时期的旧货,经过很多次清洗、晾干扑上滑石粉)破了,把我漏了出来。事后拿凉水冲洗了一番,以为没事了,可是才过了一个月,我妈就吐得脸青。

  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,我做路梦时老梦见发大水;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,我还早产了两个月,我出世时软塌塌、茸茸,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。我妈妈见了就哭,长叹一声道:“我的妈!生出了个什么东西!”

 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,这是约定的老地方。我不能到医院去。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口。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。当时的条件很差,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成的东西,需要定时添加热水。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滚水,王二差点成了涮羊。我到医院时,连那些臭未干的实习医生部敢叫我“烫不死的小老鼠”!

  我妈定期要和我说一阵悄悄话,这是她二十年来的积习。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。我和我爸爸住在那个小院里,我妈妈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。我归我爸爸教育,他的方针是严刑拷打,掸子一买一打。一方面是因为我太淘气,另一方面因为我是走火造出来的,他老不相信我是个正经东西。

  为了破坏课桌的事,老师写了一封信,叫我带回家。那信被我全吃了,连信皮在内,好像吃果丹皮一样。第二天老师管我要回信,我说我爸爸没写,她知道我撒谎,又派班长再带一封信去,我领了一帮小坏蛋在胡同口拦截,追杀了五里方回。最后老师自己来了。她刚走,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顿狠,打断了掸,正要拿另一,妈正好回来。她看见我爸爸揪着耳朵把我拎离了地(我的耳朵久经磨练,坚固异常),立刻惨呼一声,扑过来把我抢下来。接着她把我爹一顿臭骂。我爸爸说这样做是因为“这孩子像土行孙,一放下地就投影儿”我妈不听,她把我救走了。

  我妈救我到医院,先送我到耳科,看看耳朵坏了没有。大夫对我的耳朵叹为观止,认为这不是耳朵,乃是起重机的吊钩。然后她到房产科要了一张单人,把我安顿在她房间里。发我一把钥匙,和我约法三章:一是可以不上学,她管开病假条,但是考试要得九十分以上。第二是如果不上学,不准出去玩,以防被人看见。第三是钱在抽屉里,可以自由取用,不过要报帐,用途必须正当。如果没有意见,这就一言为定。违反约定,就把我交给我爸爸管教。我立刻指天为誓道:倘若王二有违反以上三条的行为,情愿下地狱或者和爸爸一块过。我妈大笑,说她真是糊涂,有这么大一个儿子,自己还一个人过。

  我住下来,在女宿舍二楼称王称霸。好多年轻的阿姨给我买零食,听我讲聊斋。白天我经常不在,和夜班护士上动物园了。如此过了一个冬天,觉得女儿国里的生活也无趣,要鼓捣点什么。我妈马上给我找了好几个家庭教师,今天学书法,明天鼓捣无线电,后天学象棋。晚上我妈看医书,我在地上鼓捣玩艺儿。累了大家聊一会儿,我把每位教师的毛病都拿来取笑。我妈听了高兴,把我的脸贴在她房上,冬天隔了衣犹可,夏天太刺,我把她推开,她挑起眉毛叫道:“哟!摆架子了!你忘了你叼着这儿嘬了。跟你爸爸学的假正经。好好,不跟你玩了,看会儿书!”

  我的象棋没学成,原因是我师傅不喜欢我的棋风。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辈。擅长开局、布局、排局,可惜年老了、血气两衰,敌不过我那恶毒凌厉的棋风。所以他来和我妈说,这孩子天分没得说,可是涵养不够,杀气太盛。让他再长两年,我再给他介绍别的老师。他一走,我妈就问我,是不是在人家家里捣蛋了,这老先生涵养极好,怎么容不下我。我告诉她,我看出老头有个毛病:他见不得凶险的棋局,一碰上手指就打颤。所以我和他对局时专门制造险恶气氛,居然创下了十二局全胜的纪录,我妈妈听了大笑,说我一肚子全是鬼!每次我干了这样的葛事告诉她,她都打个榧子,说:“嘿,这儿子,怎么生的!”

  我在我妈那儿住了三年,头两年还爱把我干的事儿告诉她,听她喝彩,后来就不乐意了。我长大了,生理上发生了变化。最后一个夏天,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背心,背上就起皮疙瘩。我也不乐意我妈在屋里那么光。有时候她不戴罩,我就抗议:“妈!你穿上点儿!”那时候我妈大腿纤长,,如二十许人,我实在不乐意和她住在一起。我开始要有自己的隐私,上中学时考了个住宿的学校搬了出去。

  从那以后,我们俩之间爆发了长达二十年的间谍战。她想方设法来探我的隐私,我想方设法去骗她。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实话。

  我妈妈现在也老了,明眸皓齿变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,丰房干瘪下去,修长的双腿步态蹒跚。我妈妈超脱了体,变成一个漂亮老太大。我爱我妈,我要用我的爱还报她对我三十二年的厚爱,不过我还是要骗她。

  我妈问我为什么星期天不回家,我说是忙。她说再忙也得回家,因为家里那套四室一厅的住宅是以四个人的名义要下来的,现在里面只住了老两口,别人知道了要有意见。这简直不成个理由。我说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,其实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气。夫子曰:人之惠在于好为人师——到底不愧是夫子,好大的学问!我搞我的化学,我爸爸搞他的数学,井水不犯河水,他非要问我数学学得怎样。我要说不会,他就发火,说是不学数学能成个什么气候?我要说会

  呢,那更不得了。他要出题给我做。忙了一星期,回家去做题!这叫什么家,简直是地狱。我妈也知道是这么回事,就说:“你躲你爸爸,可别连我也躲呀!再说你爸爸关心你,你这么计较就不对了。”

  “我没计较。妈,爸爸是待狂。他就喜欢看我做不出题出冷汗。其实不是我做不出,是他编的题目不通。我都不好意思说。我要是胡编几道题,他也做不出。让他尝尝这拉不出屎的滋味,你看了一定不忍心。”

  “算了算了,就当陪他玩玩,你何必当真?他这人这样干了一辈子,我都改造不了,别说你了。”

  “他老想证明我一文不值。我说我真一文不值,他还是不干,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满意。他想证明我不如他的一。这有什么!三十几年的我还是他出的一个虫哩…”

  我妈笑了:“别胡扯!和你妈说这个,是不是太过分?和你说正经事儿。你什么时候生孩子?我想抱孙子。”

  这是个老问题。“妈,我一定生,现在忙,要做大学问,当教授。现在教授香,一分就分一大套房。可是小助教呢?惨啦。我—个同学分到清华,孩子都九岁了,三口人挤一间小房子。三十几岁的人,正强烈,结果孩子到学校里去说:爸爸妈妈夜里又对×了,腆得人家了不得,现在在办公室,趁大家去吃午饭,锁上门急急忙忙子。办公桌多硬呀!能干好吗?”

  “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!咱们家又不是没地方!”

  “是呀。可房子是爸爸的,又不是我的。那房子多好!水磨石地镶铜条,我看着眼红,也想挣一套。等房子到手,就生儿子!”

  “别胡扯。等你把房子挣下来,我都老死了。”

  “说真的,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科。瞧你把我生的,没心没肺。再说了,人家没出世就被你灌了凉水,现在做梦老梦见发大水…生个儿子没准是傻子!”

  “别拿这个打掩护,我是干什么的!生孩子我是专家。生吧!好算我的。”

  “我还要造炸药,当了大教授,哪有功夫养孩子?爸爸对我是一种刺。我非混出个人样儿不可!”

  我妈妈忽然狡黠地一笑,说道:“你别想糊我,你的事情我全知道。你呀,要真像所说的那样倒也奇了!”

  我妈说得我心里抨抨直跳:她又知道了我什么事情?自打我上了初中,她无时不在侦察我,我爸爸分了房子,我妈每周到矿院度周末。我自已有个小房间,门上加了三道锁。我妈居然都能捅开,而且捅过一点儿也不坏,简直是妙手空空。我知道她有这种手段,就把一切都藏起来,戒掉了写记的习惯,重要的东西都留在学校里,可还是挡不住她的搜索。

  那时候,星期六回家简直是受罪,回去要编谎骗我妈,还要和我爸爸抬杠,只要我妈不在家,他就跃跃试地要揍我。后来我长了老大的个子,又有飞檐走壁之能,他揍我不着了,就改为对我现身说法。我爸爸有一段光荣历史,从小学到中学从来都考第一名,又以第一名考进了清华。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,准头一名考上官费去留洋。按我妈的话来说,我爸爸是一部伟大的机器,专门解各种习题。

  我爸爸还说,他现在混得也不错,住的房子只有前辈教授才住得上。在矿院提起他的大名,不要说教授学生,连校工都双挑大指。他说:“你妈老埋怨我打你,你只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,我绝不动你一指头!”

  我爸爸自吹白擂时,我妈坐在一边冷笑。吃完饭我回自己屋去,我妈就来说悄悄话:“别听你爸爸的,他那个人没劲透了;你自己爱干啥就干啥,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,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。什么走正路、争头名,咱们不干这事,你是我的儿子!”

  光说这些没什么,她还要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,每次都把我说个大红脸。“我给你洗衩,发现一点问题。你感觉怎么样?”

  我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:“谁让你给我洗衩?衩我会洗!”

  “别这样,妈是大夫,男孩子都有这个阶段,是正常的。要是旧社会,你就该娶媳妇了。”

  “呸!我要媳妇干什么?她算是什么东西!”

 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学,我妈去上班。我骑自行车,她也骑上一辆匈牙利倒轮闸和我一路走。那还是奥匈帝国时期的旧货,老要掉链子,骑到医院肯定是两手黑油。可她非要骑车上班不可,为的是路上继续盘问我,可是我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。

  “妈,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?”

  “干嘛要离婚?”

  “你要是早和他离了,我也少挨几下打。”

  她笑得从车上跳下去。到了“文化革命”里,她终于知道了我的事情:我和许由玩炸药的事败了,我被公安局拘了进去。这验证了我爸爸对我的判断;我是个孽子,早晚要连累全家。

  我妈妈始终爱我。她对小转铃说,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,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。我爸爸这本书无聊之极,叫她懊悔当初怎么挑了这么一本书看。她羡慕铃子有了一本好书,这种书只有拿爱做钥匙才能打得开。我和小转铃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少,她居然能打探出来,足见手段高明。我妈妈喜欢小转铃,她说铃子“真是个好女孩”;可是我最后还是搞上了二妞子。这个事里多少有点和我妈抬杠的意思。

  我认为无论是二妞子还是小转铃都不会背叛我,所以很自信地说:“妈,你知道我什么了?”

  “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样。你是我生的嘛!”

  “怎么啦?”

  “写诗呀,你的诗文我全看过,写得真他妈的带劲。你还说,活着就是要证道,精彩。你还不知道道是什么,告诉你,道就是你妈,是你妈把你生成这样的!”

  她啪一声打个榧子,转瞬之间,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神采又回到脸上来。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,差一点中了风。写诗乃是我的大秘密,这种经历与爱相仿:灵感来临时就如高,写在纸上就如,只有和我有关系的女人才能看,怎么能叫我妈见到!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褪。连个遮眼的东西都没有了。桌子上火柴、香烟、筷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,我急红了脸吼出来:

  “小转铃这坏蛋!下次见面宰了她。妈,她把我稿子给你了?还给我吧!”

  “稿子还在她那儿,我复印留了底。你想要,拿钱来换,影印费三百元!”

  “太贵了,半价怎么样?算了算了,反正看进你眼里也拔不出来了。你再别提我写的东西,那不是给人看的,行不行?尤其不能给爸爸看,你给他看了我就自杀。”

  “好,不给他看,真怪了,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,你躲我干嘛。你还写了什么?拿来给我看看。”

  从我妈那儿回来,我下了一个大决心,从今以后再不写诗,也不干没要紧的事,我也要像我爸那样定正路,争头名。我的确是我妈生的,这一点毫无问题,我也爱我妈,甚至比爱老婆还甚。但是我一定要证明,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。

  六

  第二天轮到生物室卫生值周。以前卫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,任凭厕所手纸成山。如今不同了。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。我提前到校,叫起许由来,手持笤帚开始工作。

  这楼里大小三十个单位,每单位轮一次卫生值周。轮到校长室。校长亲自去刷洗厕所。这是因为学校里人心浮动,校长想收买人心。如今王二想走正路,说不得也要来一回。扫完了厕所,到化学实验室讨了几瓶废酸,把厕所的便器洗得光可鉴人。后来一想,光刷了厕所不成,人家不知是谁干的。我来几幅红纸写了大幅的标语,厨所门上贴一张:

  “您来上厕所!生物室宣。”

  小便池上方贴的是“请上前一步——生物室郑重邀请。”

  厕所门背后是:“再见。我们知道您留恋这优美的环境,可现在是工作时间。何君再来?生物界同人恭送。”

  隔间里的标语各有特色。男厕所里写着: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“。女厕所里写着:“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”还有额匣“暗香亭”要说王二的书法,那是没说的。我写碑就写过几十斤纸,眼见厕所像个书法比赛的会场,谁知道校长一来就闯进生物室板着脸喝道:

  “厕所里的字是你写的?”

  “是呀。您看这书法够不够评奖?”

  “评个!高教局来人检查工作,限你十分钟,把这些字全刷了!”

  贴时容易洗时难。还没刮洗完,高教局的人就来了,看着标语哈哈大笑,校长急得头上青筋蹦。等那帮人走了,校长叫我去,我对他说:

  “校长,不管怎么着,厕所我是洗了。总得表扬几句吧?”

  “表扬什么?下回开会点名批评。”

  “这他妈的怎么整的!您去看看,厕所刷的有多白!算了,我也不装孙子了。以前怎么着还怎么着吧。”

  “不准去!坐下。刷厕所是好事,写标语就不对了。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你,大家又会想起今天的事,说你是个捣蛋鬼!你呀,工作没少做,全被这些事抵消了。今后要注意形象。回去好好想想,不要头脑冲动!”

 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,我恨得牙,让我们刷厕所,又不准有幽默感,真他娘的假正经。铃声一响,我扛着投影仪去上课。我想把形象补救过来,课上得格外卖命。这一节讲到微生物的镜下形态。讲到球菌,我蹲下去鼓起双腮;讲到杆菌,就做一个跳水准备姿势;讲到弧形菌,几乎扭了;讲到螺旋菌,我的两条腿编上了蒜辫子,学生不敢看;讲到有鞭的细菌可以移动,我翩翩起舞:讲到细菌分裂,正要把自己扯成两半儿,下课铃响了。地是铅笔头,一滑一跤。我嘴白沫地走回实验室,照照镜子,发现自己像只螃蟹,一拔头发,粉笔末就像大雪一样落下来。刚过气来,医务所张大夫又来看我。他说农学系有人给他打电话,说王老师在课上不正常。他来给我量体温,看看是不是发高烧。我把张大夫撵出去,许由又朝我冷笑,我把他也撵出去。自己一个人坐着,什么都不想。

  我忽然觉得恶心,到校园里走走。我们的校舍是旧教堂改成。校园里有杂草丛生的花坛,铸铁的栏杆。教学校有高高的铁皮房顶。我记不清楼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,全靠屋顶一块明瓦照亮;有多少阁楼,从窗户直通房顶。古旧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,走着走着身边空无一人。这是一个故事,一个谜,要慢慢参透。

  首先,房顶上不是生锈的铁皮,是灰色厚重的铅。有几个阉人,脸色苍白,身披黑袍,从角落里钻出来。校长长着长长的鹰勾鼻子,到处窥探,要保持人们心灵的纯洁。铸铁的栏杆是土耳其刑桩,还有血腥的气味,与此同时,有人在房顶上做。我见过的那只猫,皮如月光一样皎洁,在房顶上走过。

  你能告诉我这只猫的意义吗?还有那墙头上的花饰?从一团杂乱中,一个轮廓慢慢走出来。然后我要找出一些响亮的句子,像月光一样干净…正在出神,一阵铃响吵得我要抽风。这个故事就俺小王二一样,埋在半夜里的高粱地里了。

  我正好走在大电铃底下,铃声就在我头顶炸响。学生呐喊着从楼里冲出来,往食堂飞奔——这是中午的下班铃。我忽然下定决心:妈的,我回家去。中午饭也不吃了!

  走上大街,看见有人在扫地,我猛然想起今天是爱国卫生日,全城动员,清扫门前三包地段。今天又是班主任与学生定期见面的日子。按学校的统一规定,我该去给学生讲一节德育课,然后带他们去扫地。这对我也是个紧要关头,如果现在溜回家去,以后再也别想当个正经人。

  我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回学校去。其实这不说明我有多大决心走正路、争头名,而是因为我觉得下了那么大决心,只坚持了一上午,未免不好意思。吃喝足又睡了一觉,我该到班上去。首先找到代理班主任团委书记小胡,问了一点情况,然后就去啦。

  我教四门课,接触两个系八个班,农三乙我最不喜欢。这班学生专挑老师的毛病,教授去上课犹可,像我们这样的年轻教师去上课,十次有九次要倒霉。派我做这班的班主任,完全是个阴谋。但是这节德育课我还得讲呀!

  一进教室我就头疼,上午说我发高烧的,就是这帮家伙。现在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,千夫所指,无疾而死,这节课下来不知要掉多少头发。我走上讲台,清清喉咙:

  “同学们,男同学和女同学们,也就是男女同学们。我站在这里,看着大家的眼睛,就像看捷尔仁斯基同志的眼睛,我不敢看。不说笑话。从同学的眼睛里,我看出两个问题。第一,你们想问;王老师不是发高烧吗?怎么没死又来了?对不对?班长回答。”

  班长板着脸说:“有同学向医务室打电话,说王老师有病,不代表全班意见,班委开会认为,王老师的课讲得比较活,不是什么问题。打电话的同学我们已经批评他了。”

  “很好。老师的努力得到同学的肯定,别提多快乐。第二个问题,你们想问:这家伙现在来干什么?下节微生物是星期四,我要告诉你,我是你们的班主任。前一段忙,经上级批准,由胡老师代理。从今天开始,我正式接任,今天的题目是道德教育,…班长,什么问题?”

  “老师,你备课了吗!”

  我拼命咽下一句“去你妈的”说出:“当然备了。虽然没拿教案,可我全背下来了,老师的记你可以放心,请坐。今天第一次由我来上德育课,我觉得应该沟通沟通,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。”

  “老师,你是员吗?”

  “不是,正在争取。谢谢你提了这个问题。”

  “老师,你是否研究生毕业?”

  “不是,本科。年龄大了,不适合念研究生。按上级规定,本科毕业可以教基础课,还有什么?提具体点儿。”

  “老师,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冻猪?”

  “我说过这话吗?我只说到了这个班就像进了冷库,你们见了我就像见了吊死鬼。好好,我收回冷库的话。还有什么?”

  他们说不出什么来了,我把脸一板:

  “同学们,我的缺点你们都看见了,你们是优秀班集体。实质怎么样?是不是捧出来的?考试作弊,我亲眼所见。班上丢了东西,用班费补上,不捉贼。歪风气够多了。我是你们的班主任,我宣布立即整风。先把贼捉出来,考试作弊也要大整。还有,你们对本系教师毕恭毕敬,专挑外系教师的眼。这叫什么呢?看人下菜碟!明天我就把外系任课老师召来开会,写个意见报校长。我知道有人指使你们,我怕他们也不敢支持学生整老师,我知道有的年轻女教师上了你们的课,回去就哭。教师描眉怎么啦?资产阶级?帽子不小啦。你们是学生还是政治局?这班四十多人要进政治局,也不知中央什么看法。…什么学生?公然调戏老师!哭什么,不准哭!”

  我继续大骂,把恶气出足,然后宣布分组讨论。班干部上前开会,这几个人走过来,乖极了,净说好话。

  “老师,我们怎么得罪你了?这么整我们?”

  “谈不上得罪,为你们好。”

  “老师,我们错了,你原谅我们吧!”

  “原谅不敢当,班风还是要整!”

  拿这种架子,真有一种飘飘仙的快。等把那帮孩子整到又要哭出来,我才松了口。

  “好吧,老师当然要原谅同学了。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和老师作对!老实说出来!”

  这事不问我也明白,无非是有人看我们这些外校调来的人不顺眼。可恨的是朝学生吹风,说我作风有问题,可能搞男女关系。我把脸板下来说:

  “这是放狗。我自会找他们算帐。只要你们乖乖的,我绝不把你们扯进去,以后这种话听了要向我汇报,我是班主任。现在,少废话,上街扫地!”

  我带学生上街,军容整齐,比别的班强了一大块。我亲自手持竹答帚在前开路。直扫得飞沙走石,尘头大起。扫了一气,我把扫帚交给班长,待了几句,就去找校长汇报。一见面他就表扬我今天德育课上得不错,原来他就在门外听着。我把从学生那儿听来的话一说,他连连点头:

  “好,这些人大不橡话,拉帮结派,这事我要拿到校长办公会上去说。小王呀,这么工作就对了。像早上在厕所贴标语,纯属胡闹。”

  “报告校长,说我作风有问题,这叫无风不起,老姚这老小子也得整整,他净给我造谣!”

  “老姚的情况不同,这个同志是很忠诚、很勤奋的。他能力低一点,嘴上又没闸。学校里案子多,他破不了心急,说几句,你别往心里去。还有个事儿要和你商量:昨晚上他巡夜摔伤了,你知道吗?”

  “不知道,要是知道了,还要喝两盅。这种人乃是造大粪的机器,还当什么保卫科长。你和我商量什么?”

  “他伤得不轻,了臼,医院要求派人陪。老姚爱人陪白天,咱们派人值夜。”

  “这是医院的规矩,咱就派人吧。不过,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有关系。老姚是校部的,你们基础部也是校部的,校部的小青年都不肯陪老跳,你来带个头好不好7你一去,别人谁也不敢说不去。”

  我叫起来:“别×你那亲爱的…”我本想说“×你妈”又想到是校长,就改了口:“我的意思是说,我很尊敬您的妈。你说说看,凭什么叫我去看护他?”

  “瞧你这张嘴!对我都这样,对别人还了得吗?我和你说,现在上面要学校报科研项目,咱们也不能没有。我们准备成立个研究所,把各系能提得起来的项目往一块凑凑。你搞炸药恐怕还得算主要的一个,先搭个架子,怎么样?”

  “不怎么样,我能在这楼里造炸药吗?”

  “谁让你在这儿做实验?实验还去矿院做,咱们只是要个名义,有了名义就可以请求科研经费。将来我们也要盖实验楼,买仪器设备,这都是进一步的设想了。所长的位子吗,只能空一阵子,副所长我准备让你当,因为只有你有提得起的项目。这可提了你好几级,将来评职称、出国进修你都优先。看你的样子好像不乐意,真不识抬举!”

  “我没说不乐意呀!”

  “可光我想提你不成。你想别人怎么看你!像你现在这样子。我提也白搭。从现在到讨论定所的领导班子,还要几个星期。你得有几样突出表现,才能扭转形象。眼前这老姚的事,简直是你的绝好机会。叫你去你还不去,你真笨哪!”

  “照你这么说,我还真得去了。我爸爸病了,我要去陪,说用不着我。这老姚算个什么东西,居然要抢我爸爸上风!我还要给他擦股,真跌份儿!我什么时候去?”

  “今晚上就找不着人,你去吧。明天我派许由。你们俩去了,别的坏小子也都肯去了。”

  学好真不容易,除了和学生扯淡,还得给老姚擦股,而且我还要感谢老姚摔断了腿,给我创造了机会。回到实验室,我给老婆打电话,说我不回去了。她二话没说,咔嚓一下把话筒搁下。我又对许由说这事儿,他默默地看了我好半天,才冒出一句:“王二,你别寒碜我啦。”说完了晚饭,我就出发上医院。

  七

  老姚要是不给我造谣,就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。他长着红扑扑的脸儿,上面还有一层软软的茸,一副祖国花朵的相,他有几长短不齐的白胡子,长得险都是。此人常年戴一顶布帽子,鼻梁上架上了个白边眼镜,在校园里悄悄地走来走去,打算捉贼。我们学校里贼多极了,可他就是捉不到。一般机关单位的保卫科也都很少能捉到贼,主要起个吓阻作用,可我们的老姚不但不能吓阻,自己还成了贼的目标。只要他一不注意,洗脸的巾就到浴室里成了公用的,大家都拿它擦脚。老姚把它找回来,稍微洗洗再用,结果脸上长了脚廯,偷他巾的就是他的助手王刚。王刚这小子太不傻话,老姚摔伤了他也不去看着。说是丈母娘从外地来北京,他要去陪着,其实他丈母娘来了有半年了,他纯粹是找借口。

  老姚自己捉不到贼,就发动群众帮他捉。无论是全校大会、各系的会,甚至于各科的会,他都要到会讲话,要求大家提高警惕,协助捉贼。他又是个废话篓子,一说就是一个钟头还没上正题,所以大家开会都躲着他。我们基础部开会,就常常躲到地下室,还派人在门口放哨,一见老姚来了,立刻宣布休会。他还做了十几个检举箱到处安放,谁也不往箱里投检举信,除了男厕所里那一个,有人做了仿古文章:“老姚一过厕所之坑,纸篓遂空。”简直是亵渎古人!

  这些都是他的事,不是我的事。只可恨他捉不到成还顺嘴胡说。学校里一丢东西,他就怀疑是校工里小年轻的偷了。这也不能说没有道理,他有公安局公布的数字为证:去年全市刑事犯罪者百分之八十是青少年,青年工人又占到第二位,占第一位的青年农民我们学校里没有。他又进一步缩小怀疑圈,认为锅炉房那儿位管子工年龄最小,平时又吊儿郎当不像好人。一丢东西,他就说他们几个偷的。人家怎肯吃这种哑巴亏?正好厕所下水道堵了,用竹片捅不开,管工弟兄们刨开地面,掏出一大团用过的避孕套,有几十个。这帮人就用竹杆挑着进了保卫科,往办公桌上一摔,摔得汁水四溅,还着他立即破案,否则下水道再堵了,就叫老姚去刨地。然后老姚就来破避孕套的案。他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学校里还有生物室,拿了那些东西来找我化验。正好一进门,听到许由和我开玩笑,说那些东西里有我一份。这可不得了,老姚当了真,到处去讲我作风有问题,谣言这东西是泼水难收,到现在我还背着黑锅。平时我恨不得掐死他,现在他住医院我去看护,你看我是不是吃错药了?

  我到医院去,向门房打听老姚。人家说记录上无此人,可能已经拖走了。我知道这医院不怎么样,可是一下午就把老姚治死,也太快了点儿。再问时,人家问我什么时候送来的,我说早上送来的。他又问我们认不认识院长大夫,我说都不认识。他说那准是躺在急诊室里。要是不赶紧托人找关系,病人还要在急诊室里一直躺下去。我去找急诊室,顺着路标绕来绕去,一直走到后门边上,找到一间房子门上挂着急诊室的牌子,可是怎么看这房子都是太平间。看来原来的急诊室在翻盖,急诊病人向死人倍位子。我在门前进又迟,心里狂跳不止,和第一次与铃子搭话时的心境相仿。

  我第一次和铃子搭话,预先找过无数借口,可是都觉得不充分,不足以掩饰我要搞她的动机;那年头男女青年要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,可以一辈子不搭话。同理,今天我来看着老姚,也没法掩饰我要装好人、往上爬的动机。我和他非亲非故,平时还有些宿怨,我来干嘛?

  从小学我就会挖苦先进的小同学,那些恶毒之辞现在不提也罢。现在我骑虎难下,前进一步,我骂人的话全成了骂自已,要是走了呢?呸!更不成个体统。

  我开始编些借口。我要这么说;“姚大叔,校长叫我来照看你。这话就和旧社会新房里新郎说过的一样。他和个陌生女孩待在一起,不好意思了,就这么说: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…”你看他多干净,其实过一会儿,他就要人家。新郎倌的话是自欺欺人,我的话也是自欺欺人,我身后又没有两个武装警察押送,要是不乐意,可以不来呀!

  我还可以说:“老姚,听说你病了没人照看,我心里不安。我们八十年代的青年,照顾有病的老人是我的本分,”这话很好,怎奈我不是这样的人,不合身分。还有一种说法比较合理“老姚,咱们是同事,我又年轻,该着我来。”不过王刚怎么不来说这话?算了算了不想这么多。我先进去,到时候想起什么说什么。

  一进急诊室,吓了我一跳。这是间有天窗的房子,天花板上一盏水银灯,灯光青紫,照得底下的人和诈尸的死人一般无二。有若干病人直躺在板上,那宽不过二尺,一头高一头低,板子薄得叫人担心。这看着这么眼!小时候我住在医院里,经常钻地下室。有一次钻到太平间里,就看见了这样的

  盛夏里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尸躺在这种上,浑身每个孔都沁出一团融化的脂肪,那种黄的油滴像才出的松脂一样。现在躺在上的人谁也不比她好看,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。她是个胖者太大,好像一个吹的气球,盘踞在两张拼起的平台上。她浑身的皮肤肿得透亮,眼皮像两个小水袋,上身穿医院的条子褂,下面光着股,端坐在扁平便器上,前面出花白的,就如一团油棉丝。老太大不停地哼哼,就如开了的水壶。已经得要爆炸了,身上还描着管子打吊针,叫人看着腿软。幸亏她身下它在哗哗地响,也不知是屙是,反正别人听了有安全感。其他病人环肥燕瘦各有态,看架式全是活不长的。

  这屋子里的味儿实在不好,可说是闻一鼻子管一辈子。屎、烂、馊苹果、烂桔子汇到一块儿,我敢保你不爱闻。声音也就不必细讲,除了几位倒气的声音,还有几个人在哼哼。顶难听的是排的声响。我向门口陪的一个头小伙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断了腿的红脸老头儿,他说在里面。我踮脚一看,果然,老姚和他老婆在里面墙角,那边气味一定更难闻。我先不忙着进去,先和脸前这小伙子聊一会。我敬他一支烟,他一看烟是重九牌的,眼睛就亮了。

  “你在哪儿买的?”

  “云南商店呗。您这是陪您的哪一位?”

  “姥姥呗,喉癌,不行了,哥儿们,云南商店在哪儿呀?”

  “大栅栏,去了一打听谁都知道。叼呀,这地方这么糟模,您还不如把她拉回去。”

  “家里有女的,害怕死人。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,家里放不下,到医院又进不了病房,躺在这儿倒气儿。我们快了,空出地方来你们可以往这边搬,空气好多了。”

  那位姥姥忽然睁开眼,双手比划。这个老太太浑身成了红砖,嘴里呼出癌的恶臭,还出暗红色的体。她像鲶鱼一样张口闭口,从口形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。那位头小伙低头和她说:“姥姥,您忍一忍,这儿有这玩艺(小伙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气管),您上舒服一点呀!”

  老太大嘴动,意思是说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,她要还能发声,一定要把这不孝的外孙大骂一顿。可惜她只能怒视。她还用充仇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,吓得我赶紧走开。看看这一屋子人,都是叫那些怕见死人的女人轰出家门的,真叫人发指!女人呀女人,是她妈的毒蛇!

  走到老姚面前,我正要搜索枯肠,编一句什么话,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话头抢过去了。

  “你就是学校派来陪的吧?怎么不早来!老姚给你们学校守夜,摔断了腿,就这么对待他!老实告诉你,不成!赶紧把他送到病房里去!”

  她这么咄咄人,把我气坏了:“姚大嫂,这话和我说不着,你去找我们校长好不好!”

  “明天我就去,这叫怎么一回事?你们学校这么没起子?老姚一个委委员,病了就往狗窝里送?”

  这话很有道理。我要是病了,也要躺在这狗窝里,应该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领导大打一架。我说:“你去闹吧,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。你去闹了以后,学校兴许能把老姚送到北大医院去。”

  她走了,老姚睁开一只眼看看我,又闭上了。他和我没话可讲。我拍拍他的腿说:“要叫我一声啊!”就闭目养神。过了一会儿,只觉得气味和声音太可怕。一睁眼,正看见几个人把个病人往外送,是个老得皮包骨的老头子,已经死掉了。我想到外边走走,老姚一把扯住我,气如游丝地说:

  “别走!我一个人躺着害怕!”

  真他妈的倒霉,我又坐下,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:人之不肖如鼠也!这是他老人家当仓库保管员时的感慨。他是说,有两种耗子。粮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,官仓几年不开一次,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,闲下来饮酒赋诗,好不快活。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,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,真是惨不忍睹。于是他就说:人和他妈的耗子一样。混得好就是仓房鼠,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。这话讲很有勇气!基督徒说,人是天主的儿女;李斯说,人和耗子是一个道理。比起来还是我们的祖先会写文章,能说明问题。我一贯以得道高人自居,从来没在耗子的高度上考虑问题。可是面对这个急诊室,真得想一想了,说这里是茅坑一点也不过分。要是我到了垂危时,也在这么一个木板上听胖老太大哗哗响,这是什么滋味?就算我是诗人,可以把它想象成屋檐滴水〔有这么一支吉它曲,美不胜收),可是隔一会就有山洪暴发之声,恶臭随定之弥漫,想象力怕也无法将之美化。那时候每一口气就如个大铁球,头晕得好似乘船通上了八级风,还要听这种声音,闻这种气味,我这最后一口气怕也咽不下去。我的二妞子(她已经白发苍苍)俯在我身上泪如泉涌,看我这惨相,恨不得一刀捅死我,又下不了手,这种情景我不喜欢,还是换上一种。

  再过五十年,王二成了某部的总工程师,再兼七八个学会的顾问,那时候上,准是在首都医院的高干病房里。我像僵尸一样,口不能盲,连指尖也不能动,沙发周围是一种暗淡的绿光,枕头微微倾斜,我看见玻璃屏后的仪器。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动。

  一个女护士走进来,她化了妆,面目姣好,是那种多的女人。房像大山,手臂滚滚。她解开我的睡衣,把它从我身上拽出去。啊呀王二,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!膛上的皮皱巴巴,肚皮深陷下去。腿呀腿,就如深山中的枯木,蓬蓬,没几黑的。那活儿像软软的面条。我不明白,一米九十的身高,老了怎么缩得这么短?女护士用一手指把我掀翻过身来,在我背上按摩。这可是女人的手!王二老到八十五,也是个男人。可是就是反应不起来。她又把我翻起来,按摩我的前,手臂。心狂跳起来,可是身体其它部分木然不动。只有道发热,一滴出来。她按摩完毕,忽然发现我身体的异常“咳”了一声。嘻嘻,谁让你拨我?王二还没死。那女人拿出一个棉球,把我头擦干净。然后把它轻巧地弹入废纸篓。王二,你完了!脸也臊不红,实在是太老了。她给我穿上衣服,就出去了。我猛然觉得活够了,就想死,示波器上的心脏不跳了,警报声响成一片。白衣战士们冲进来,在我手上、腿上、上打针,扣上氧气面具,没用了!仪器上红灯亮了。一个时钟记下时间。几名穿料中山装的人进来,帽肃立。十二点五十七分二十七秒,伟大的科学家,社会活动家,中国科学界的巨星王二陨落了。然后干部们退出。护士们一齐动起手来,下睡衣,把我揿翻过去。掰开股,往直肠里入大团棉花。这感觉可其逗!然后又掀翻过来,往我身上狂香水,凉飕飕的,反正她们不怕我着凉。一个漂亮小护士把我那活儿理顺,箍上一条弹力护身,另有几个人在我肚皮上垫上泡沫塑料。然后把上身架起来,穿衬衣,路上套上西装。上身穿上上衣,打上领带。嘿!这领带怎么打的!拴牛吗?你给你丈夫打领带也这样!任凭我大声疾呼,她浑然无觉。又来了个提皮箱的中年人,先给我刮脸,又往我嘴里垫棉花,这可不舒服。快点!我要硬了!涂上口红,贴上假眉毛。棺材拾进来,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往里拾,西式棺材就是好,躺着舒服。在袋里上一朵花,前放上礼帽。再往手里放一支手杖,拿了到间打人。嘿嘿,王二这叫气派!同志们,这就叫服务!现在可以去出席追悼会了!

  脑袋嘭一下撞在木板上,我又醒过来。我困极了,恨不得把老姚从板上揪下来,自己睡上去。起来看看周围的人,全都睡了,就连那个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。就在我打磕睡这一会儿,屋里又少了好几个人。门口那个和我一块过烟的小伙子和他姥姥都不见了,那个女人现在在天国里。我再也坐不住了,到院子里走走。

  夜黑到发紫,星星亮得像一些细小的白点。在京郊时我常和铃子钻高梁地,对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。这是险恶的夜,夜空紧张得像鼓面,夜气森森,我不发直立。

  在这种夜里,人不能不想到死,想到永恒。死的气氛人,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噬。我很渺小,无论作了什么,都是同样的渺小。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,就超越了死亡。现在我是诗人。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,但是正因为如此,我更伟大。我就像那些行诗人,在马上为自己诗,度过那些漫漫的寒夜。

 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,所以我也不向往仓房。如果我要死,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。我希望他们把我五花大绑,拴在铁战车上游衔示众。当他们把我施上断头台时,那些我选中的剑子手——面目娟秀的女孩,身穿紧绷绷的黑皮衣裙,就一齐向我拥来,献上花环和香吻。她们仔仔细细地把我捆在断头桩上,绕着台子走来走去,用杠刀儿把皮带上挂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杠得飞快,只等炮声一响,她们走上前来,随着媚眼送上尖刀,我就在万众欢呼声中直升天国。

  我又走回急诊室,坐在板凳上打盹。早上八点钟,老姚的老婆才来换我,我困得要死,回家太远了,就骑车上学校,打算在实验室里打个盹。

  走在大街上,汇入滚滚的人,我想到三十三年前,我从我爸爸那儿出来,身边也有这么许多人,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。在十亿同胞中抢了头名,这才从微生物长成一条大汉。今天我又上路,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,到一个更宏观的世界里去长大几亿倍。假如从宏观角度来看,眼前这世界真是一个授的场所,我这么做也许不无道理,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。就算真是如此,能不能中选为下—次生长的种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么关系?事实上,我要做个正经人,无非是挣死后入直肠的那块棉花。

  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做,我也用不着那块棉花,就算它真这么必要,我可以趁着还有一口气,自己把它好,然后静待死亡。自己料理自己的事,是多么大的幸福:在许由那张臭烘烘的上躺下时,我还在想:我真需要把这件享想明白,这要花很多时间,眼前没有功夫,也许要到我老了之后。总之,是在我死之前。 wWW.guM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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