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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墓小说网 > 经典名著 > 河边小镇的故事  作者:川端康成 书号:44325  时间:2017/11/23  字数:14365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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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踏霜而行

  如果不请医院的值班大夫来,那就无法认定死亡,也无法出具死亡诊断书。想到这儿,义三对房子说了句:

  “我马上就回来。”便走出了门外。

  屋里只剩下了房子。

  义三感到很冷,浑身都在颤抖。

  医院值班室的年轻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义三的要求,和义三离开了医院。

  “医疗救济,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元。有时候开业的医生不愿意给看。所以呢,就很容易被耽误了。多么好的新药,要是错过了时机,那也没用的。”年轻的医生说。

  走进小屋里,医生什么也没问房子,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应,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。然后便慢慢地低下头,离去了。

  “谢谢您了。”房子向义三表示感谢之后,又问:

  “这孩子变凉了。怎么办才好呢?”

  房子死死地盯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变成了白蜡娃娃似的死儿。

  义三向房子要来脂棉,为孩子的面部进行了消毒。并且把棉球轻轻地进了孩子的鼻孔和嘴里。房子把锅里冒着蒸气的水倒进脸盆里,用巾为孩子擦了擦身体。在那淡青色蜡一般的两腿之间,有着郁金香花蕾般的男器官。

  房子泣着,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内衣、内,给孩子换在身上。

  “妈妈死去的时候,是直接让她躺在榻榻米上的。他这么点儿,又这么冷。难道一定得这样办吗?”

  “可以让他这样躺在被子上吧。”

  房子把孩子抱起,让他头朝北躺下,然后又把脚炉往义三身边挪了挪。

  “你要是不嫌弃的话,就请暖暖身子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着自己的帮助。义三意识到这点后,便不忍让房子一个人为孩子守夜。那样的话,也太残酷了。

  义三很喜欢吸烟。可是这几个小时,他忘记了这个嗜好。这时,他点燃一支烟,又看了看手表。夜已深了。

  “妈妈来接你来啦。”房子把睡衣的下摆盖住死去的孩子的腿。那动作就像在为活着孩子做的一样。

  “太难受了,我可怎么办才好呢。”房子喊着,突然冲出门外。

  听着房子小跑的脚步声远去,义三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。自己的处置有没有错误,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去叫值班医生。以前,自己也曾碰到过小孩子因急肺炎死亡的事情。可当时自己并不是负责任的医生。今天晚上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。

  这可以不去管它,可房子呢,她今后怎么办呢?义三的内心失去了平静,他觉得自己与房子之间越来越近了,不由得为她的将来担起心来。

  房子踏霜返归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,许久许久才接近小屋。

  外面的寒气使房子的脸冻得红红的,眼睛明亮润

 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点燃香烛,为孩子祈祷着。

  “让您久等了…”

  随着年轻人的充活力的声音,两人份的荞麦面条便摆在了一进门的高台处。

  年轻人的这一声使屋里的空气缓和了许多。

  “您趁热吃了吧。”房子让道。

  房子尽管十分悲伤,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。这使义三不由生出爱怜之情。

  房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下,拿起卫生筷子说:

  “为什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呢?”

  “其实,我什么作用也没起。”

  “你能为我们做了这些,已经相当不容易了。夏天你救了这孩子的命,今天又为他送了行。这孩子太幸福了。”

  义三也觉得稍微放松了一些。于是,他便告诉给房子正在建的医院是自己舅舅的。

  “你要是愿意的话,就在我舅舅那儿上班吧。”

  “我什么都不会干。而且,我和邻居们一直是互相帮助生活过来的。如今,我一个人去过好日子…有些不大合适。”

  说到这儿,房子突然有些发慌了。

  “糟了,我还没把孩子的死讯告诉邻居呢。”

  “你的邻居都是什么人?”

  “她们是三姊妹。哥哥得了肺病,现在住在疗养所。大家都为今后的去处着急呢。”

  听到这个,义三不知该说什么好,便问:

  “你们想要多少搬迁费?”

  “我们也没法说。这块被烧毁的房子旧址是别人的,我们没经允许,就自己盖了小屋,住在这儿的。不过,邻居他们坚持多要些。我要是被医院收留了,她们会恨我的。”

  屋里愈发冷了起来。义三觉得膝部、背部冻得有些钻心的痛。

  “你稍微休息一下吧。我替你守着…”

  “嗯。刚才您突然来的时候,孩子病情那么不好,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困得要命。不过,现在我不困了。”

  “就是不困,你也一定很累的。稍微睡一会儿。我在医院常值夜班,不睡觉已经习惯了。”

  “我妈妈去世时,不知为什么,我也是特别的困。”

  房子垂下头,说:

  “真可怕。一想到那么多的事情,我就觉得非常害怕。”说完,她就默不作声了。

  义三无事可做,便不断地着烟。

  不久,房子一动不动地睡着了。

  义三想给她身上披上点东西。可是,屋里除了死去的孩子身上那被子以外,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披盖的东西了。

  义三下大衣,盖在房子的身上,掩遮住她那白皙纤细的颈部。然后,义三又把脚炉移到自己身边。可是,这仍然无法使他抵御室内的寒冷。

  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狗的颤抖的叫声。

  房子移动了一下身体,睡脸转向义三这个方向。

  看到房子那疲倦不堪的睡相,义三感到有些紧张,便将左手背放到房子的边。左手背刚一接触到房子的呼吸,义三便像触到火一样,缩回手来。

  假如这时房子醒了,义三将会对她大胆地说:

  “我爱你。”

  不过,义三的这种想法正是因为房子在睡之中才会产生的。

  第二天早晨

  当义三离开房子的小屋时,明亮的朝阳已照到大地之上了。

  昨晚,不知不觉之间,义三也迷糊糊地睡着了。他平早晨睡得就十分死,结果一睡就到了这个时分。

  邻居的年轻女孩们进来出去的,似乎有什么事情。房子在为自己往脸盆里倒着开水。刚刚醒来的义三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。

  原想等房子醒后对她说:“我爱你”结果自己却睡着了。这真是有些白劳神。

  可是,对人家一个刚刚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,自己这个做医生的又怎么能说得出“我爱你”这类话呢。还是睡着了好。

  义三洗脸时竭力不使水溅到外面。当他的手碰到左太阳时,就感到一种跌碰后的疼痛。

  义三的鞋踩在坚硬的鱼齿形的霜柱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

  “您直接去医院吗?”

  “对。”

  房子送义三到门外时所问的话语里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寂寞之情。可是,义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房子。

  “呆会儿,来医院取一下死亡诊断书。”

  义三温和地说道,但那话语让人听起来却显得那么冰冷,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。

  “行。”

  “有什么事儿,你就说。只要我能办到的,我一定办。我傍晚回大和寮。那地方你知道吗?就是河边的那个新公寓。”

  “行。真是给你…”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,但是却没有说出来。

  火炉上热的饭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气。房子真想请义三吃完再走。

  可是,义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,起身便走出了门。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显得心里无着无落的。

  义三要是能再多呆一会儿,房子心里就有依靠了。

  虽说弟弟的父亲不知是谁,可是这个弟弟是房子自己养育大的。弟弟死了。它使房子感到空的孤独。这孤独不是来自于寂寞,而是出自于恐惧。房子现在真想有人帮助她摆这种孤独。

  义三走了以后,房子肯定会无时不刻地想着他的。房子的内心里只有义三这支柱。

  走到下台阶的地方,义三回过头来说:

  “那我走了…”

  “连饭也没…”

  房子刚说了几个字,又说不下去了。

  连早饭都没让义三吃。这虽然是件小事,但房子却因此而担心,担心义三离开自己远去。

  突然之间,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。这使他们感到了耀眼的、令人惊慌的、永久的时间的存在。

  啊,又是这样的目光!义三觉得在这锐利灼人的目光里,今天早晨有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温馨。

  义三垂下眼睛。在他的脚下,菊花开放着深红色花朵,但是它的叶子却已全部掉落。

  “这就是残菊吧。”

  过天,每到农历十月初五,都要举行观赏残菊之宴。义三至今仍记得这事。现在已是12月了。农历十月初五该是几号呢?房子是不会懂得“残菊”这个词汇的。

  义三沿着河边走去。走了一会儿,他感到有些偏头痛,而且肩膀也痛起来。看样子,今天在医院的工作绝不会轻松了。

  河的对岸,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。房前,可以看到拿着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们,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。那里没有一个男人。即使在这幅小景之中,也可以感受到岁末的气氛。

  义三想,让房子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地守在空的屋子里,真是太残酷了。可是,以清晨时他的理性来判断,他又难以使房子的人生与自己的命运贴近。

  他曾劝房子到舅舅的医院工作,但房子却以“我什么也不会”拒绝了。而桃子却在为医院建成就可以来东京而快乐地歌。房子美丽的眼睛,桃子悦耳的歌喉在义三的心底中翻上搅下。

  在舅舅的眼里,义三所在的医院只是个福利的不花钱的医疗所。但实际上并非如此。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,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中,持健康保险或生活救济医疗证的人要更多一些。

  出入这所医院的穷人格外多。所以,这所S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巨大建筑从整体上看,明显地有些脏污。

  早晨的阳光照到三楼上。三楼的小儿科病房的窗户上晾晒着许多衣物。

  义三走进病房时,早晨的清扫刚刚结束,一切都显得清洁、静寂。

  在小儿科挂号处值班的是一个少女。她也是一名见习护士。义三请她找来房子弟弟的病历。

  义三打算请昨天晚上帮忙看过的医生出具死亡诊断书。

  义三刚要走,女护士把他叫住,不留情面地对他说:

  “这个人还没办医疗免费手续呢。你得让他早点办。要不然,这种人多了就不好统计了。有些人说是过几天给送来了,可病一好就不来了。”

  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他已经死了。”

  义三也十分不悦地回了一句。

  流行感冒

  值班室里,两三个住院医聚在一起正在闲聊。

  “各位早。”

  “栗田君,你脸色可不好啊。”

  两三个住院医几乎是同时说道。

  “是嘛。我觉得有点儿偏头疼。”

  “这是感。肯定是病人传染的。井上小姐说不定也是被传染上了。”

  不知从什么时候,他们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,以称“君”和“小姐”来区分男女。

  经大家这么说,义三也为民子担起心来。

  义三穿上白大褂,独自一人来到食堂,喝了一杯热牛

  走出食堂,义三发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医院的每条走廊上都聚了陌生的病人。

  小儿科这天格外忙。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同一类型的感冒。其中也有两三个人得的是秋流行的麻疹。过了正午时分,这些小病人仍络绎不绝,不断地来求诊。

  义三仍然像昨天那样,为科主任做助手。诊断工作十分忙碌。但却使义三感到了工作的快乐,使他产生了巨大热情。他忘却了头的疼痛。

  护士通知他说房子来取死亡诊断书的时候,义三也没有时间放下手里的工作去门诊挂号处看看。

  “那个小孩,不行了?太可怜了…看得太晚了。而且,他以前好像得过哮。”

  浓眉长脸的主任一边在听诊,一边转过头看了看义三。说完这些,主任就再也没有讲话。

  下午两点,义三才出空到食堂吃饭。这时,他感到全身十分疲劳,远远胜过早晨的劳累感。他的腿显得格外沉重,觉得异常酸懒,后背有一种钝痛感。他刚拿起报纸,肩上就觉得十分痛。

  昨天晚上在房子家里只吃了一碗荞麦面条,今天早晨在医院也不过喝了一杯牛。可是,义三现在却没有一点儿食

  义三真想马上回到公寓,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上一躺。不过,他还是决定留在医院等到4点查房结束。

  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不舒服的时候,义三对那些幼小任的患者仍然十分亲切、十分和善。

  而且,从今天早晨,他内心变得温柔怜人,十分珍惜一切生命——

  井上民子今天又没来医院。

  走到傍晚的街路上,义三身上感到阵阵发冷,不由得缩起身子来。

  走过房子的小屋前时,义三双膝感到一阵发软。

  “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。和那个孩子的内心的痛苦比较起来,你这点儿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。”

  义三对自己说道。他决定还是回去好好睡上一晚上,明天再去看房子。

  望着房子小屋里漏出的笔尖大小的一缕灯光,义三加快了脚步,从小屋前面走过。

  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有进屋,屋里显得寒气人。义三打开电灯,取出被子,无心再干其他的事情,便下身上的衣服,在内衣上套上单和服,然后一下子就躺到铺盖上。

  义三心里暗暗命令自己,什么也别想,赶快睡觉,赶快睡觉。就在他心里发急,难以入眠时,他身上感到阵阵发冷,上牙直打下牙。

  他就像被裹在被子里想要伸展翅膀的鸟一样,不停地抖动着。

  不久,他身上不再觉得发冷了。但是,高烧又夺去了他的意识,使他昏昏睡。当他从昏睡中醒来时,内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紧张不安。

  “栗田,下象棋吗?噢,已经睡了。”

  听到隔壁大学生的招呼,心里正在紧张的义三想把他叫住。可是,那个青年没等义三喊出声就离去了。

  义三又昏睡了过去。他觉得房间的榻榻米、墙壁、屋顶都膨起来,向自己挤过来。他挣扎着,试图从这种压抑感中挣脱。就在这时,他猛然醒来,感到有些不过气。不过,一会儿,他又睡了,忘却了一切。

  第二天,风和暖,晴空万里。

  放了寒假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都离开了大和寮回乡省亲去了。

  义三房间对面的女大学生向义三的房间里探了探头,高兴地说:

  “栗田先生。哟,您休息呀?我走了。”

  说罢,她便提着崭新的手提包,向楼下走去。

  中午时分,宿舍管理员的子走进栗田的房间。

  “嗬,你睡得够好的。还打着呼噜…”

  说完,她皱了皱眉头,关上了一直亮着的灯,便走了出去。

  如果她多少有些医学知识,如果她能稍微仔细听一听的话,就会发现义三并不是在打呼噜,那呼噜声,其实是肺部的炎症使他发出的痛苦的息声。

  正等着你呢

  医院里,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为主任做着助手。她身穿白色大褂,黑灰色的衣稍稍显在外面。

 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发红,大概是因为鼻子老鼻涕的缘故吧。

  “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。昨天,他脸色可不好看啦…”

  主任对民子说。

  “是吗?”

  “昨天,他替你为我当了一天助手。”

  “是嘛。”

  民子故意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,随便应了一声。但是,她心里却暗自决定从医院下班后去看望一下义三。

  主任用手指了一下眉头。大概是因为那儿有些发。然后说:

  “现在靠的不是医生的医术,而是新药的作用。死亡人数减少了,病情也不恶化了。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。不过啊,日本就这么一块又狭小又贫瘠的土地,人口又不断增加,老人寿命又在延长。这样一来,政府的烦恼肯定少不了。幼儿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对于日本大有好处。这真是一对奇怪的矛盾。我经常琢磨,过去那种医学不发达、人顺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该是什么样子呢?”

  “您说的顺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么呢?这在医学上是难以想象的。”

  “嗯。不过,那种让人长生不老的医学是不存在的。也就是说,医学的终极目标是要消除人类的一切疾病。可在原始社会,再往后推上多少年都成,有过这样的时期吗?实际上,医生为这目标越奋斗,疾病不也就越多吗?!”

  “就算病没了,可还有战争啊。”

  “看来,这两个都消除不了。不是有人讲‘预防战争’吗?!这个词大概是从预防医学来的。可要从我们的角度,这种‘预防战争’纯粹是无稽之谈。”

  “新药所拯救的人数和原子弹所杀害的人数,到底哪个更多呢?”

  “推算原子弹将会杀害多少人,这算什么学问?叫天文学,还是哲学。你计算计算,用它做篇学位论文…”

 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,说:

  “不过,如果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释人的疾病,那又会怎么样呢。也就是前天,栗田今年夏天救上来的那个孩子,就那么一下就死了。耽误了。盘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。栗田君去他家看的。所以,他觉得自己有责任。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时候,栗田君路过时,能去他家走走,那么这孩子就会得救的,费不了多大的劲儿。从这种意义上讲,或许栗田君有责任。但这责任又不应该由他付。这种责任是非神人难以知晓的责任。因为医生不是神仙,他不会仅仅从人家的附近经过,就会知道里面有病人。栗田君没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,所以也就没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那个贫穷、无知的女孩没能及时来医院,耽误了医治时间,也未必就是她一个人的责任。”

  “什么?那个孩子,死了?”

  民子摘下口罩,一边洗手一边想:自己不过休息了两天,竟出了这种事。

  “感之后,就该是麻疹了。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个了。按说,天越来越冷了,这麻疹也应该很少了。不过,要是怀疑是麻疹,就得赶快打盘尼西林。那样,效果还是很好的。金霉素治肺炎效果相当好。”

  “金霉素?”

  “药房进了。就是制造成本太高。太贵了。”

  “多少钱?”

  “零售价每片得要二百五十元。四小时一次,每次两片,一天吃六次,对肺炎才有效果。我用它治过严重的咽喉炎症,疗效不错。”

  “您能不能给我十片。”

  “有人得肺炎了?”

  “那倒不是。我想随身带着。您不是说吗,随时都可能碰到那种非神莫知的责任嘛。”

  “那倒是。不过,你也很喜欢新药嘛。我记得你以前也买了些别的什么。”

  主任来到民子的旁边,一边洗着手一边说。

  小儿科的小病人们的头柜上摆放着栽有圣诞树的小花盆,还有雪白的玩具熊、画绘得十分真的玩具车等等。大家好像在互相竞争,显示节日的气氛似的。医生们这两天查房时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。

  医院今天好像也要为这圣诞节前夜准备些美味佳肴。

  “我小的时候,圣诞节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过。可二战后越搞越热闹了。现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欢过圣诞节,而不太在意新年了。这热闹劲儿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。”

  主任笑笑。

  下午又来了急诊,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过去了。到了傍晚时分,主任的眼神中也显出疲劳的神色。

  “感冒要是还这么流行的话,那些自己开业的医生光出诊就够他们呛的。我回家以后,也得跑上三四家,为邻居看病。”

  民子从尼龙化妆袋里取出、小梳子,整了整短发,又在手上擦了些油。尔后,便离开了医院。

  民子没有走那条行人稀少的没有商店的河边小路,径直向车站大街走去。

  民子没有觉得义三在家休息会有多么严重。所以,她想去买些东西,为义三的拮据的圣诞节增加些快的色彩。

  街上有些商店不仅岁末大甩卖,而且还增加了击打幸运球的节目。白球为一等,绿球二等,粉球三等,红球四等。时而有人击中,便会响起丁当丁当的钟响声。街路很窄,一旦有辆三轮摩托驶入,人便会涌动起来。

  民子在面包店买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面包、半磅黄油,又到店买了火腿肠、鸡蛋、沙拉酱。最后又走进蔬菜铺,买了生菜和一个小菜花。

 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里,平时从来不做饭。今天,买了这些食品,她立时觉得有一种做女人的喜悦涌上心头,不觉得有些兴奋。

  离义三的公寓只有一站。可民子还是决定乘车去、在站台上可以听到那些专为圣诞节开业的小舞厅里传出的爵士乐声。在每天傍晚的噪音声中,只有这乐声是乐队演奏的。

  大和寮附近的许多房屋都被战火焚毁了。民子走到大和寮前,发现每个窗户里都没有灯光,里面静寂极了,好像一个人也没有。

  民子按了一下门铃。一位中年妇女从黑的走廊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。

  “请问,栗田先生在吗?”

  “嗯,在。在二层的左手第二个房间。他呀,身体好像不太舒服。”

  这位妇女大概正在炖着什么东西,所以连民子的脸也没看清,就转身往回走去。

  义三的屋里也没有点灯。民子敲了两下门,无人应声。

  “栗田,是我。”

  民子说着,推开了门。

  “啊,我正等着你呢…”

  黑暗中,义三用足力气,清楚地应道。

  女人味儿

 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寻常,急忙下高跟鞋,走进屋里。一进屋,她马上打开了电灯开关。

  她眼前浮现的是憔悴的、闭着双眼的义三的面容。

  “栗田,你怎么了?”

  民子把脸凑到栗田近前,一眼便看出义三病情不轻。她摘下右手的手套,把手放在义三的额头摸了摸。

  “嚯,体温真够高的。糟糕透了。栗田,你肯定是硬撑着来的。真是个傻瓜。你还是个医生呢。”

  义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。

  也许,他刚才那句“我正等着你呢”也是无意识之中冒出的呓语。

  不过,民子现在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。她把买来的那包东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,便站起身来准备做些什么。

  她一只脚刚放进高跟鞋里,楼下的那位主妇就拿着火星四溅的火引子走了进来。

  “啊,太好了。谢谢。您要是有那种能产生蒸气的东西,就借我用用。另外,这附近要是有医生,马上就能请到的话,请您帮忙快点儿叫一下。”

  “行。”

  那个主妇应了一声。可是,她仍然不着急不着慌地把火放在火盆里,说:

  “他昨天傍晚一回来就躺下了。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啦。光听到他呼噜打得响,我还以为他是吃了安眠药睡觉的呢。他本人虽说是个实习的,那也是医生嘛…”

  “那不是打呼噜,是肺呼吸困难的声音。这是严重的感冒,是肺炎症状。请快找医生来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民子的样子把主妇吓得够呛。那主妇赶紧走了。

  楼下的电话声传了过来,医生好像已经出诊去了。民子想请自己医院的值班医生来一下。但转念一想,那位主妇正在打电话催呢,还是再等开业医生一会儿。

 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上,又从楼下取来水。然后拿出白色的金霉素药片,并用手指碰了碰义三的面颊。

  真没想到从医院药房刚买来的这药竟会这么早就发挥了作用。这简直是上神安排的命运的奇迹,绝非医学可以做到的。

 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两天不去上班,如果主任没有说义三好像感冒了,如果自己没打算和他过个愉快的圣诞节前夜,那么他就说不定会…

  上帝的安排难道不是爱的洗礼…在圣诞前夜的洗礼?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热闹的地方,可却总放心不下他。

  “栗田,栗田。”

  义三像醉汉一样,目光呆滞地望着民子,说:

  “啊,是井上小姐啊…”“你能认识我,太好了。来,把这药吃了。你生病啦。”

  民子把白药片凑到义三干涩的边。那神情,那姿态就像是义三的姐姐或母亲。

  义三像山羊似的动了动嘴,把民子手指中的药片含进嘴里。

  望着义三听话的样子,民子心中久久地涌动着女的柔情。她把手放在义三的头上,让义三把头稍稍侧了一下。

  “没有水管,能喝下去吧。来,好…”说着,民子把杯子的水喂进义三的嘴里。

  义三用力喝完水,马上又闭上了眼睛,气睡着了。这使民子颇为担心。

  义三的脸上沾了一点水。民子拿出味道好闻的麻手绢,为他拭去水珠。

  屋里暖和起来了。民子掉浅褐色的大衣,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屋子来。

  “要是医生来了,该多丢人啊。”

  来的医生像个矮小的相扑运动员似的,长得胖胖的。

  “要是二战前,这病可能就麻烦了。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。我记得有个从外地来东京上学的年轻人,大学就要毕业了,结果得了肺炎,死掉了。那个年轻人结实得像块大石头,可一眨眼就没命了。家里的亲人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,现在有这个就没问题了…”

  医生说着,把白蜡状的盘尼西林到注器里。民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医生熟练的手势。

  “叫什么名字,多大岁数?”

  “栗田义三。桃栗三年的栗,田地的田,源义经的义,一、二、三的三。23岁。”

  “您说得真清楚…”

  医生看了看民子的脸,说。

  “我还要再去看两三家病人。您一个小时以后来取药吧。”

  “我想把自己手头上的这些金霉素先让他吃了。您看…”

  “原来如此,可以。那就不用再开药了。”

  医生用脸盆的热水洗着手,又接着对民子说:

  “早晨的空气很冷,对病情影响很大。要多注意,别让室内的气温变化太大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最近这段,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。一会儿就是一个新病人。工厂那边,每天都有新病人等着你。真是让人吃惊。”

  医生骑着轻便摩托离去了。听着远去的摩托的声音,民子决定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间房子里。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间里。她为自己辩解,自己是作为医生、作为护士留在这儿的。但是,这样的辩解反而使她脸上发热发红。

  民子从学生时代就在爱着栗田。但是,在别人眼里,她颇为理智,十分聪颖,性格直。人们都没有把她作为女来对待。所以,她也竭力隐藏起自己的爱情。另外,栗田清秀俊美,颇受女孩子喜欢。在粟田面前,民子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。她也曾想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这女的爱情处理掉。

  另外,民子对恋爱还存在着一种恐惧。说穿了,这也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可能获得甜美的爱、难以将这爱持久下去。

  但是,今天,望着昏中的、像婴儿一般睡的义三,她的爱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,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羁绊,尽情地涌出来。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幸福。

  高跟鞋与拖鞋

  圣诞节——25号这天下雨了。

  明天就是星期。清的东南风轻拂着蓝天。空中仍悬挂着白色的月亮。

  这天,房子的邻居突如其来地要搬家离去。房子正在为她们帮忙收拾。

  邻居的三姐妹,最大的叫伸子。有人告诉伸子不要过分坚持自己的要求,应该适可而止。因为她们并不具备正当的权益,过分的话反而会吃亏的。老二加奈子,特别想马上得到一笔钱。最小的则不愿意老住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,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。所以,到了12月份她们就到处去找搬迁的房子。

  特别是加奈子,她对现在的那点工资十分不满意。她有一个朋友在青梅线上的一个叫做福生的街镇上在歌厅做舞女,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富有。这使加奈子这个年轻姑娘羡慕不已。当她听说福生有空房子时,马上就动心了。

  就在房子的弟弟离开人世的两天之前,她们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,定下了房子。她们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厅当舞女。不过,最小的妹妹才14岁,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她由住在东京赤羽的亲戚收留下来。

  “对不起,房子。守夜、送火葬场,你那么累,还让你来帮忙…”

  老大伸子道。房子摇摇头,说:

  “没事,这还能让我分分心…总是那么呆着,心里老害怕。不过,你们这么快就搬走了。以后,我太孤单了…”

  “明白,明白。小和刚死,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,我们也是放心不下的。”

  “房子,要不你也和我们一块去舞厅工作吧。”

  加奈子试探着房子说。

  “那个什么,那地方有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饭店,刚建成,就在车站旁边。听说,过圣诞节前夜时,T城一带的夫人、小姐穿着老式的夜礼服,就像舞女似的,不在乎地向饭店的客人要小费…够厉害吧。咱们可没法比。不过,饭店还特别,特别的高兴。我也想过得痛快些房子,你那么漂亮,成天去数弹子店的弹子,太没劲儿了。就凭你这双眼睛,往歌舞厅一呆,那就像大钻石一样,光彩夺目。”

  加奈子一边聊着,一边把有数的衣物放进包裹里。

  “有人问我,愿意不愿意在这儿的那所医院工作…”

  房子也不再隐瞒这件事了。

  “那太好了。房子,你就一个人,没有必要陪着我们去往海里跳。”

  老大伸子一边用绳子捆着行李,一边高兴地对房子说。

  昨天,负责千叶医院事务的人也给房子送来搬迁费的支票。金额和邻居姐妹的相等。这全靠伸子她们的涉才得来的。为弟弟的葬礼,伸子她们也给房子帮了许多忙。

  加奈子绷着脸问:

  “这脏乎乎的小火炉,还有这锅也带走?”

  “那当然了。要不然,到了那儿就得马上去买的。”

 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个陈旧的正方形书包里装着西服和睡衣。学习用品和鞋已经包在包袱皮里。

  “光给你们添麻烦。还没报答呢,你们就走了。”房子伤感地说“守夜的那天晚上,和尚突然来了,真让我吃了一惊。后来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来的。当时,我真是高兴。”

  “是姐姐让我去叫的,她说要是不念经,小和太可怜了。那寺院才让人吃惊呢。那个和尚是新制中学的老师。家里有四五个男孩子。他夫人比我们穿得还要破烂。”

  “那是叫‘布施’吧。三百元是不是少了点儿。”

  “不少。给他上的饭,他吃得可香呢。”

  伸子对房子说。

  到了下午,邻居亲戚的女孩来接最小的雪子了。那个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。从外表看上去,她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。

  在等搬运公司的车来搬运姐姐们的行李时,雪子一直和那个女孩在正在建医院的院子里玩。

  三姐妹的神色里看不到任何分别的孤寂。她们似乎已经彻悟,习惯了人世中的离合聚散。另外,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想彻底告别这种贫穷不堪的生活。

  三姐妹走了。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现了丽的晚霞。高大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向远处缓缓飘去。

 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。

  弟弟死后不过三天,这里的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,就像打开的扇子被折断了一般。

  房子要去义三那儿告诉义三她要在他身边工作。要是这能成为现实,那该多么幸福啊,她想。

  房子仔细地洗了洗手和脸,又对着梳妆镜打扮了一下。脸上涂上胭脂后,房子好像变了个样子。她涂了擦,擦了涂,忙碌了一阵。

 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白色衣的肩部和部,似乎要掸掉上面的灰尘。

  房子双手合十,对着用白布裹着的骨灰盒,说了句“我去去就回”然后便穿上短外套,蹬上红色的木拖鞋,向河边道路走去。

  房子去领福利补贴金时,都要经过义三住的公寓。所以,从这所建筑刚刚建时,她就很熟悉这一带。有时碰到掷球的学生把球扔偏了,她还帮他们捡拾过。

  一个女人来到收发室。她告诉房子义三的房间后,又补充了一句:

  “他生病了,一直没上班。”

  房子心里不一惊。会不会是那夺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感传染给了他。房子心里发沉,一阵慌乱。

  义三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三寸,正在通风换气。

  房子立在门前,定了定神。

  门前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褐色的翻高跟鞋。

  房子知道屋里有女的客人后,突然感到十分沮丧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她叫门的声音很小很小。

  房子把脸靠近门的隙,想再叫一遍。可当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女人,她的脸几乎贴着躺在那里的义三的脸上时,便离开了那里。

  房子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动,继而又冲涌起来。她没有空暇考虑任何事情。她只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自己不该来的地方。 WWw.GUm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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