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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墓小说网 > 经典名著 > 火车集 作者:老舍 | 书号:44526 时间:2017/12/2 字数:22015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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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我幼年读过书,虽然不多,可是⾜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。我记得好几段聊斋,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,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 ![]()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。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,论个儿的匀适,墨⾊的光润,与行列的齐整,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“笔帖式”自然我不敢⾼攀,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,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好处的。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,我本该去当差。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,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。况且呢,差事不管大小,多少总有个升腾。我看见不止一位了,官职很大,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,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。这样的人既能作⾼官,我怎么不能呢? 可是,当我十五岁的时候,家里教我去学徒。五行八作,行行出状元,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;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。学手艺,一辈子逃不出手艺人去,即使能大发财源,也⾼不过大官儿不是?可是我并没和家里闹别扭,就去学徒了;十五岁的人,自然没有多少主意。况且家里老人还说,学満了艺,能挣上钱,就给我说亲事。在当时,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。那么,吃上二三年的苦,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,家里再有个小媳妇,大概也很下得去了。 我学的是裱糊匠。在那太平年月,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。那时候,死一个人不象现在这么省事。这可并不是说,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回,不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。我是说,那时候死人,丧家要拚命的花钱,一点不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。就拿与冥⾐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,就得花上老些个钱。人一断气,马上就得去糊“倒头车”——现在,连这个名词儿也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。紧跟着便是“接三”必定有些烧活:车轿骡马,墩箱灵人,引魂幡,灵花等等。要是害月子病死的,还必须另糊一头牛,和一个 ![]() 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,我们也伺候神仙。早年间的神仙不象如今晚儿的这样寒碜,就拿关老爷说吧,早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,人们必给他糊⻩幡宝盖,马童马匹,和七星大旗什么的。现在,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!遇上闹“天花”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。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,红马⻩马各一匹,九份凤冠霞帔,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,和各样执事。如今,医院都施种牛痘,娘娘们无事可作,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了。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“还愿”的事,都要糊点什么东西,可是也都随着破除 ![]() 除了伺候神与鬼外,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。这叫作“⽩活”就是给人家糊顶棚。早年间没有洋房,每遇到搬家,娶媳妇,或别项喜事,总要把房间糊得四⽩落地,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。那大富之家,连舂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。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,搬家不一定糊棚顶,而那些有钱的呢,房子改为洋式的,棚顶抹灰,一劳永逸;窗子改成玻璃的,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。什么都是洋式好,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。我们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,洋车时行,我们就照样糊洋车;汽车时行,我们就糊汽车,我们知道改良。可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?年头一旦大改良起来,我们的小改良全算⽩饶,⽔大漫不过鸭子去,有什么法儿呢! 二 上面 ![]() 学徒的意思是一半学手艺,一半学规矩。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,不论是谁也得害怕,铺中的规矩就是委屈。当徒弟的得晚睡早起,得听一切的指挥与使遣,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,饥寒劳苦都得⾼⾼兴兴的受着,有眼泪往肚子里咽。象我学艺的所在,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;受了师傅的,还得受师⺟的,夹板儿气!能 ![]() ![]()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,我真想去寻死,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!但是,现在想起来,这种规矩与教调实在值金子。受过这种排练,天下便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。随便提一样吧,比方说教我去当兵,好哇,我可以作个満好的兵。军队的 ![]() ![]() ![]()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:在我学成出师以后,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样,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,第一我先买了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提到我的手艺来,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 ![]() ![]() ![]() 这样,我们作活,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,仿佛是。我们的成败全仗着怎么把各⾊的纸调动的合适,这是耍心路的事儿。以我自己说,我有点小聪明。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,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,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调⽪不听话。我的聪明也许一点也显露不出来,假若我是去学打铁,或是拉大锯——老那么打,老那么拉,一点变动没有。幸而我学了裱糊匠,把基本的技能学会了以后,我便开始自出花样,怎么灵巧 ![]() 刚二十多岁,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。不因为我有钱与⾝分,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,不辞劳苦。自从出了师,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同行的来约请帮忙。我成了街面上的人,年轻,利落,懂得场面。有人来约,我便去作活;没人来约,我也闲不住: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,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。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。我需要一些消遣。为什么呢?前面我已说过:我们这行有两种活,烧活和⽩活。作烧活是有趣而⼲净的,⽩活可就不然了。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,这可真够受的,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,而且是⽇积月累攒下来的,比什么土都⼲,细,钻鼻子,撕完三间屋子的棚,我们就都成了土鬼。及至扎好了秫秸,糊新纸的时候,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。尘土与纸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——现在叫作肺病。我不喜 ![]() ![]() 再说呢,作烧活吧,作⽩活吧,这种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系。 ![]() 三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,谁也能看出来,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饭吃。象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,年头一变,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。在我这一辈子里,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,收不住脚。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,⾝子越往下出溜。这次的变动,不使人缓气,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。这简直不是变动,而是一阵狂风,把人糊糊涂涂的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。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,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,永远不再见面,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似的。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 ![]() 不过,这还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。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,胳臂扭不过腿大去,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。可是,个人独有的事往往来得更厉害,它能马上教人疯了。去投河觅井都不算新奇,不用说把自己的行业放下,而去⼲些别的了。个人的事虽然很小,可是一加在个人⾝上便受不住;一个米粒很小,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。个人的事也是如此。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,多喒有点事儿,把这些气憋住,人就要菗风。人是多么小的玩艺儿呢! 我的精明与和气给我带来背运。乍一听这句话仿佛是不合情理,可是千真万确,一点儿不假,假若这要不落在我自己⾝上,我也许不大相信天下会有这宗事。它竟自找到了我;在当时,我差不多真成了个疯子。隔了这么二三十年,现在想起那回事儿来,我満可以微微一笑,仿佛想起一个故事来似的。现在我明⽩了个人的好处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。一个人好,大家都好,这点好处才有用,正是如鱼得⽔。一个人好,而大家并不都好,个人的好处也许就是让他倒霉的祸 ![]() 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?在我年轻的时候,给人家行人情或办点事,我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我是个手艺人。在早年间,⽪货很贵,而且不准 ![]() ![]() 一个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个丑八怪似的老婆吧。我早已有意无意的向老人们透了个口话:不娶倒没什么,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。那时候,自然还不时行自由婚,可是已有男女两造对相对看的办法。要结婚的话,我得自己去相看,不能马马虎虎就凭媒人的花言巧语。 二十岁那年,我结了婚,我的 ![]() ![]() 这个婚姻不能说不是天配良缘。我俩都年轻,都利落,都个子不⾼;在亲友面前,我们象一对轻巧的陀螺似的,四面八方的转动,招得那年岁大些的人们眼中要笑出一朵花来。我俩竞争着去在大家面前显出个人的机警与口才,到处争強好胜,只为教人夸奖一声我们是一对最有出息的小夫妇。别人的夸奖增⾼了我俩彼此间的敬爱,颇有点英雄惜英雄,好汉爱好汉的劲儿。 我很快乐,说实话:我的老人没挣下什么财产,可是有一所儿房。我住着不用花租金的房子,院中有不少的树木,檐前挂着一对⻩鸟。我呢,有手艺,有人缘,有个可心的年轻女人。不快乐不是自找别扭吗? 对于我的 ![]() 她有了孕,作了⺟亲,她更好看了,也更大方了——我简直的不忍再用那个“野”字!世界上还有比孕怀的妇少更可怜,年轻的⺟亲更可爱的吗?看她坐在门坎上,露着点 ![]() ![]() 到了二十四岁,我已有一儿一女。对于生儿养女,作丈夫的有什么功劳呢!赶上⾼兴,男子把娃娃抱起来,耍巴一回;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。我不是个糊涂人,不必等谁告诉我才能明⽩这个。真的,生小孩,养育小孩,男人有时候想去帮忙也归无用;不过,一个懂得点人事的人,自然该使作 ![]() ![]() 再一说呢,夫妇是树,儿女是花;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 ![]() 四 直到如今,我还是不能明⽩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 我所不能明⽩的事也就是当时教我差点儿疯了的事,我的 ![]() 我再说一遍,到如今我还不能明⽩那到底是怎回事。我不是个固执的人,因为我久在街面上,懂得人情,知道怎样找出自己的长处与短处。但是,对于这件事,我把自己的短处都找遍了,也找不出应当受这种聇辱与惩罚的地方来。所以,我只能说我的聪明与和气给我带来祸患,因为我实在找不出别的道理来。 我有位师哥,这位师哥也就是我的仇人。街口上,人们都管他叫作黑子,我也就还这么叫他吧;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实姓来,虽然他是我的仇人。“黑子”由于他的脸不⽩;不但不⽩,而且黑得特别,所以才有这个外号。他的脸真象个早年间人们 ![]() ![]()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。他既是我的师哥,又那么傻太黑耝的,即使我不喜爱他,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怀疑他。我的那点聪明不是给我预备着去猜疑人的;反之,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不容砂子,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别人。我以为我的朋友都不至于偷偷的对我掏坏招数。一旦我认定谁是个可 ![]() ![]() 一来二去,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来天下并不很太平。可是,我并没有怎么往心里搁这回事。假若我是个糊涂人,只有一个心眼,大概对这种事不会不听见风就是雨,马上闹个天昏地暗,也许立刻把事情弄个⽔落石出,也许是望风捕影而弄一鼻子灰。我的心眼多,决不肯这么糊涂瞎闹,我得平心静气的想一想。 先想我自己,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,即使我有许多⽑病,反正至少我比师哥漂亮,聪明,更象个人儿。 再看师哥吧,他的长象,行为,财力,都不能教他为非作歹,他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教女人动心的人。 最后,我详详细细的为我的年轻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不能信大家的话,不能立时疏远了黑子,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盘问她。我全想过了,一点 ![]() ![]() 可是,不久,黑子和我的 ![]() 我真盼望能再见她一面,专为明⽩明⽩这件事。到如今我还是在个葫芦里。 当时我怎样难过,用不着我自己细说。谁也能想到,一个年轻漂亮的人,守着两个没了妈的小孩,在家里是怎样的难过;一个聪明规矩的人,最亲爱的 ![]() ![]() 在当时,我只想拚上这条命,才觉得有点人味儿。现在,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。我可以细细的想这件事在我这一辈子里的作用了。 我的嘴并没闲着,到处我打听黑子的消息。没用,他俩真象石沉大海一般,打听不着确实的消息,慢慢的我的怒气消散了一些;说也奇怪,怒气一消,我反倒可怜我的 ![]() ![]() ![]() 过了一年多,我的这种 ![]() 我到底怎样了呢?这倒是我所要说的,因为这件我永远猜不透的事在我这一辈子里实在是件极大的事。这件事好象是在梦中丢失了我最亲爱的人,一睁眼,她真的跑得无影无踪了。这个梦没法儿明⽩,可是它的真确劲儿是谁也受不了的。作过这么个梦的人,就是没有成疯子,也得大大的改变;他是丢失了半个命呀! 五 最初,我连屋门也不肯出,我怕见那个又明又暖的太 ![]() 顶难堪的是头一次上街:抬着头大大方方的走吧,准有人说我天生来的不知羞聇。低着头走,便是自己招认了脊背发软。怎么着也不对。我可是问心无愧,没作过一点对不起人的事。 我破了戒,又昅烟喝酒了。什么背运不背运的,有什么再比丢了老婆更倒霉的呢?我不求人家可怜我,也犯不上成心对谁耍刺儿,我独自昅烟喝酒,把委屈放在心里好了。再没有比不测的祸患更能扫除了 ![]() ![]() ![]() 我并没变成忧郁的人。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,可是我没往死牛犄角里钻。我原是个活泼的人,好吧,我要打算活下去,就得别丢了我的活泼劲儿。不错,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;可是我决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泼。我昅烟,喝酒,不再信神佛,不过都是些使我活泼的方法。不管我是真乐还是假乐,我乐!在我学艺的时候,我就会这一招,经过这次的变动,我更必须这样了。现在,我已快饿死了,我还是笑着,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,反正我笑,多喒死了多喒我并上嘴。从那件事发生了以后,直到如今,我始终还是个有用的人,热心的人,可是我心中有了个空儿。这个空儿是那件不幸的事给我留下的,象墙上中了 ![]() ![]() 这些,都是我心里头的变动,我自己要是不说——自然连我自己也说不大完全——大概别人无从猜到。在我的生活上,也有了变动,这是人人能看到的。我改了行,不再当裱糊匠,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,同行的人,认识我的,也必认识黑子;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,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。在那报纸还不大时行的年月,人们的眼睛是比新闻还要厉害的。现在,离婚都可以上衙门去明说明讲,早年间男女的事儿可不能这么随便。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,连我的师傅师⺟都懒得去看,我仿佛是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另一个世界去。这样,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在心里头。年头的改变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狭,但是要不是那回事,我也不会改行改得这么快,这么⼲脆。放弃了手艺,没什么可惜;可是这么放弃了手艺,我也不会感谢“那”回事儿!不管怎说吧,我改了行,这是个显然的变动。 决定扔下手艺可不就是我准知道应该⼲什么去。我得去 ![]() 哼!手艺是三年可以学成的;差事,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!一个钉子跟着一个钉子,都预备着给我碰呢!我说我识字,哼!敢情有好些个能整本背书的人还挨饿呢。我说我会写字,敢情会写字的绝不算出奇呢。我把自己看得太⾼了。可是,我又亲眼看见,那作着很大的官儿的,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着,连自己的姓都不大认得。那么,是不是我的学问又太大了,而超过了作官所需要的呢?我这个聪明人也没法儿不显着糊涂了。 慢慢的,我明⽩过来。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,想做官第一得有人。这简直没了我的事,不管我有多么大的本事。我自己是个手艺人,所认识的也是手艺人;我爸爸呢,又是个⽩丁,虽然是很有本事与品行的⽩丁。我上哪里去找差事当呢? 事情要是 ![]() 我当了巡警。 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。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,只好去拉车。拉车不用什么本钱,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。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,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,只好去当巡警;别的先不提,挑巡警用不着多大的人情,而且一挑上先有⾝制服穿着,六块钱拿着;好歹是个差事。除了这条道,我简直无路可走。我既没混到必须拉车去的地步,又没有作⾼官的舅舅或姐丈,巡警正好不⾼不低,只要我肯,就能穿上一⾝铜钮子的制服。当兵比当巡警有起⾊,即使熬不上军官,至少能有抢劫些东西的机会。可是,我不能去当兵,我家中还有俩没娘的小孩呀。当兵要野,当巡警要文明;换句话说,当兵有发琊财的机会,当巡警是穷而文明一辈子;穷得要命,文明得稀松! 以后这五六十年的经验,我敢说这么一句:真会办事的人,到时候才说话,爱张罗办事的人——象我自己——没话也找话说。我的嘴老不肯闲着,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,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的给起个外号。我受了报应:第一件事,我丢了老婆,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!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。在我还没当上这个差事的时候,我管巡警们叫作“马路行走”“避风阁大学士”和“臭脚巡”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,无事忙,跑臭脚。哼!我自己当上“臭脚巡”了!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,一点不假!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,可并不因为我作了什么缺德的事;至多也不过爱多说几句玩笑话罢了。在这里,我认识了生命的严肃,连句玩笑话都说不得的!好在,我心中有个空儿;我怎么叫别人“臭脚巡”也照样叫自己。这在早年间叫作“抹稀泥”现在的新名词应叫着什么,我还没能打听出来。 我没法不去当巡警,可是真觉得有点委屈。是呀,我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,但是论街面上的事,我敢说我比谁知道的也不少。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事情吗?那么,请看看那些官警儿吧:有的连本地的话都说不上来,二加二是四还是五都得想半天。哼!他是官,我可是“招募警”;他的一双⽪鞋够开我半年的饷!他什么经验与本事也没有,可是他作官。这样的官儿多了去啦!上哪儿讲理去呢?记得有位教官,头一天教我们 ![]() ![]() 教官如此,别的官警也差不多是这样。想想:谁要是能去作一任知县或税局局长,谁肯来作官警呢?前面我已 ![]() 六 我再多说几句,或者就没人再说我太狂傲无知了。我说我觉得委屈,真是实话;请看吧:一月挣六块钱,这跟当仆人的一样,而没有仆人们那些“外找儿”;死挣六块钱,就凭这么个大人—— ![]() ![]() 六块钱饷粮,扣去三块半钱的伙食,还得扣去什么人情公议儿,净剩也就是两块上下钱吧。⾐服自然是可以穿官发的,可是到休息的时候,谁肯还穿着制服回家呢;那么,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么的。要是把钱作了大褂,一个月就算⽩混。再说,谁没有家呢?⽗⺟——呕,先别提⽗⺟吧!就说一夫一 ![]() 我就不明⽩为什么肯有人把姑娘嫁给当巡警的,虽然我常给同事的做媒。当我一到女家提说的时候,人家总对我一撇嘴,虽不明说,但是意思很明显“哼!当巡警的!”可是我不怕这一撇嘴,因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而点了头。难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吗?我不知道。 由哪面儿看,巡警都活该是鼓着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。穿起制服来,⼲净利落,又体面又威风,车马行人,打架吵嘴,都由他管着。他这是差事;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饭,净剩两块来钱。他自己也知道中气不⾜,可是不能不硬 ![]() ![]() ![]() 是的,巡警们都知道自己怎样的委屈,可是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,一点懒儿不敢偷;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;他委屈,可不敢抱怨,他劳苦,可不敢偷闲,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来什么,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。这点差事扔了可惜,作着又没劲;这些人也就人儿似的先混过一天是一天,在没劲中要露出劲儿来,象打太极拳似的。 世上为什么应当有这种差事,和为什么有这样多肯作这种差事的人?我想不出来。假若下辈子我再托生为人,而且忘了喝 ![]() 自然在我初当差的时候,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这些都看清楚了,谁也没有那么聪明。反之,一上手当差我倒觉出点⾼兴来:穿上整齐的制服,靴帽,的确我是漂亮精神,而且心里说:好吧歹吧,这是个差事;凭我的聪明与本事,不久我必有个升腾。我很留神看巡长巡官们制服上的铜星与金道,而想象着我将来也能那样。我一点也没想到那铜星与金道并不按着聪明与本事颁给人们呀。 新鲜劲儿刚一过去,我已经讨厌那⾝制服了。它不教任何人尊敬,而只能告诉人:“臭脚巡”来了!拿制服的本⾝说,它也很讨厌:夏天它就象牛⽪似的,把人闷得満⾝臭汗;冬天呢,它一点也不象牛⽪了,而倒象是纸糊的;它不许谁在里边多穿一点⾐服,只好任着狂风由 ![]() ![]() ![]() 记得在哪儿看见过这么一句:食不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人们都不満意巡警的对付事,抹稀泥。哼!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。不过,在细说这个道理之前,我愿先说件极可怕的事。有了这件可怕的事,我再反回头来细说那些理由,仿佛就更顺当,更生动。好!就这样办啦。 七 应当有月亮,可是教黑云给遮住了,处处都很黑。我正在个僻静的地方巡夜。我的鞋上钉着铁掌,那时候每个巡警又须带着一把东洋刀,四下里鸦雀无声,听着我自己的铁掌与佩刀的声响,我感到寂寞无聊,而且几乎有点害怕。眼前忽然跑过一只猫,或忽然听见一声鸟叫,都教我觉得不是味儿,勉強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的胆气又渐渐的往下低落了。一排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要跑到家,我得穿过好几条大街。刚到了头一条大街,我就晓得不容易再跑了。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,跑得很快,随跑随着放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说句该挨嘴巴的话,火是真好看!远处,漆黑的天上,忽然一⽩,紧跟着又黑了。忽然又一⽩,猛的冒起一个红团,有一块天象烧红的铁板,红得可怕。在红光里看见了多少股黑烟,和火⾆们⾼低不齐的往上冒,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;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。黑烟滚着,转着,千变万化的往上升,凝成一片,罩住下面的火光,象浓雾掩住了夕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看着,不,不但看着,我还闻着呢!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,我咂摸着: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,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店酒。由这些味道,我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,轻而⾼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,迟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。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,可是我都认得,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,看着它们火团的起落,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。 我看着,闻着,难过,我忘了自己的危险,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,只顾了看热闹,而忘了别的一切。我的牙打得很响,不是为自己害怕,而是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。 回家是没希望了。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,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度起来,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。他们的目的是抢劫,可是顺着手儿已经烧了这么多铺户,焉知不就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:男女老幼喊着叫着,狂跑着,拥挤着,争吵着,砸门的砸门,喊叫的喊叫,嗑喳!门板倒下去,一窝蜂似的跑进去, ![]() ![]() ![]() 苦人当然出来了,哼!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! 贵重的东西先搬完了,煤米柴炭是第二拨。有的整坛的搬着香油,有的独自扛着两口袋面,瓶子罐子碎了一街,米面洒満了便道,抢啊!抢啊!抢啊!谁都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,谁都嫌自己的腿脚太慢!有的人会推着一坛子⽩糖,连人带坛在地上滚,象屎壳郞推着个大粪球。 強中自有強中手,人是到处会用脑子的!有人拿出切菜刀来了,立在巷口等着:“放下!”刀晃了晃。口袋或⾐服,放下了;安然的,不费力的,拿回家去。“放下!”不灵验,刀下去了,把面口袋砍破,下了一阵小雷,二人滚在一团。过路的急走,稍带着说了句:“打什么,有的是东西!”两位明⽩过来,立起来向街头跑去。抢啊,抢啊!有的是东西! 我挤在了一群买卖人的中间,蔵在黑影里。我并没说什么,他们似乎很明⽩我的困难,大家一声不出,而紧紧的把我包围住。不要说我还是个巡警,连他们买卖人也不敢抬起头来。他们无法去保护他们的财产与货物,谁敢出头抵抗谁就是不要命,兵们有 ![]() ![]() 街上忽然清静了一些,便道上的人纷纷往胡同里跑,马路当中走着七零八散的兵,都走得很慢;我摘下帽子,从一个学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,看见一位兵士,手里提着一串东西,象一串儿螃蟹似的。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银的镯子。他⾝上还有多少东西,不晓得,不过一定有许多硬货,因为他走得很慢。多么自然,多么可羡慕呢!自自然然的,提着一串镯子,在马路中心缓缓的走,有烧亮的铺户作着大巨的火把,给他们照亮了全城! 兵过去了,人们又由胡同里钻出来。东西已抢得差不多了,大家开始搬铺户的门板,有的去摘门上的匾额。我在报纸上常看见“彻底”这两个字,咱们的良民们打抢的时候才真正彻底呢! 这时候,铺户的人们才有出头喊叫的:“救火呀!救火呀!别等着烧净了呀!”喊得教人一听见就要落泪!我⾝旁的人们开始活动。我怎么办呢?他们要是都去救火,剩下我这一个巡警,往哪儿跑呢?我拉住了一个屠户!他脫给了我那件満是猪油的大衫。把帽子夹在夹肢窝底下。一手握着佩刀,一手揪着大襟,我擦着墙 ![]() 八 我没去抢,人家所抢的又不是我的东西,这回事简直可以说和我不相⼲。可是,我看见了,也就明⽩了。明⽩了什么?我不会⼲脆的,恰当的,用一半句话说出来;我明⽩了点什么意思,这点意思教我几乎改变了点脾气。丢老婆是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事,现在它有了伴儿,我也永远忘不了这次的兵变。丢老婆是我自己的事,只须记在我的心里,用不着把家事国事天下事全拉扯上。这次的变 ![]() 我说过了:自从我的 ![]() 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,大家还全没睡呢。不睡是当然的,可是,大家一点也不显着着急或恐慌,昅烟的昅烟,喝茶的喝茶,就好象有红⽩事熬夜那样。我的狼狈的样子,不但没引起大家的同情,倒招得他们直笑。我本排着一肚子话要向大家说,一看这个样子也就不必再言语了。我想去睡,可是被排长给拦住了:“别睡!待一会儿,天一亮,咱们全得出去弹庒地面!”这该轮到我发笑了;街上烧抢到那个样子,并不见一个巡警,等到天亮再去弹庒地面,岂不是天大的笑话!命令是命令,我只好等到天亮吧! 还没到天亮,我已经打听出来:原来⾼级官警们都预先知道兵变的事儿,可是不便于告诉下级官警和巡警们。这就是说,兵变是察警们管不了的事,要变就变吧;下级官警和巡警们呢,夜间糊糊涂涂的照常去巡逻站岗,是生是死随他们去!这个主意够多么活动而毒辣呢!再看巡警们呢,全和我自己一样,听见 ![]() 虽然很要困,我可是急于想到街上去看看,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的心里,我愿⽩天再去看一眼,好比较比较,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。天亮得似乎很慢,也许是我心中太急。天到底慢慢的亮起来,我们排上队。我又要笑,有的人居然把盘起来的辫子梳好了放下来,巡长们也作为没看见。有的人在快要排队的时候,还细细刷了刷制服,用布擦亮了⽪鞋!街上有那么大的损失,还有人顾得擦亮了鞋呢。我怎能不笑呢! 到了街上,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!从前,我没真明⽩过什么叫作“惨”这回才真晓得了。天上还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,云⾊在灰⽩中稍微带出些蓝,清凉,暗淡。到处是焦糊的气味,空中游动着一些⽩烟。铺户全敞着门,没有一个整窗子,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门口,或坐或立,谁也不出声,也不动手收拾什么,象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。火已经停止住延烧,可是已被烧残的地方还静静的冒着⽩烟,吐着细小而明亮的火苗。微风一吹,那烧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来,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。最初起火的几家已成了几个大巨的焦土堆,山墙没有倒,空空的围抱着几座冒烟的坟头。最后燃烧的地方还都立着,墙与前脸全没塌倒,可是门窗一律烧掉,成了些黑洞。有一只猫还在这样的一家门口坐着,被烟熏的连连打嚏,可是还不肯离开那里。 平⽇最热闹体面的街口变成了一片焦木头破瓦,成群的焦柱静静的立着,东西南北都是这样,懒懒的,无聊的, ![]() 过了这一带火场,铺户全敞着门窗,没有一点动静,便道上马路上全是破碎的东西,比那火场更加凄惨。火场的样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灾,这一片破碎静寂的铺户与东西使人莫名其妙,不晓得为什么繁华的街市会忽然变成绝大的垃圾堆。我就被派在这里站岗。我的责任是什么呢?不知道。我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,连动也不敢动,这破烂的街市仿佛有一股凉气,把我昅住。一些妇女和小孩子还在铺子外边拾取一些破东西,铺子的人不作声,我也不便去管;我觉得站在那里简直是多此一举。 太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待了一会儿,段上的巡官下来了。他⾝后跟着一名巡警,两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马路当中当当的走,好象得了什么喜事似的。巡官告诉我:注意街上的秩序,大令已经下来了!我行了礼,莫名其妙他说的是什么?那名巡警似乎看出来我的傻气,低声找补了一句:赶开那些拾东西的,大令下来了!我没心思去执行,可是不敢公然违抗命令,我走到铺户外边,向那些妇人孩子们摆了摆手,我说不出话来! 一边这样维持秩序,我一边往猪⾁铺走,为是说一声,那件大褂等我给洗好了再送来。屠户在小⾁铺门口坐着呢,我没想到这样的小铺也会遭抢,可是竟自成个空铺子了。我说了句什么,屠户连头也没抬。我往铺子里望了望:大小⾁墩子,⾁钩子,钱筒子,油盘,凡是能拿走的吧,都被人家拿走了,只剩下了柜台和架⾁案子的土台! 我又回到岗位,我的头痛得要裂。要是老教我看着这条街,我知道不久就会疯了。 大令真到了。十二名兵,一个长官,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, ![]() 行完礼,我急快往四下里看,看看还有没有捡拾零碎东西的人,好警告他们一声。连屠户的木墩都搬了走的民人,本来值不得同情;可是被辫子兵们杀掉,似乎又太冤枉。 说时迟,那时快,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没有走脫。 ![]() 我连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没有了,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转。杀人,看见过,我不怕。我是不平!我是不平!请记住这句,这就是前面所说过的“我看出一点意思”的那点意思。想想看,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,而后出来杀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,还说就地正“法”呢!天下要有这个“法”我ד法”的亲娘祖 ![]() ![]() 事后,我听人家说,这次的兵变是有什么政治作用,所以打抢的兵在事后还出来弹庒地面。连头带尾,一切都是预先想好了的。什么政治作用?咱不懂!咱只想再骂街。可是,就凭咱这么个“臭脚巡”骂街又有什么用呢! wWW.gUmU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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